
上海健康醫學院畢業生林佳敏在上海市松江區小昆山鎮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檢驗科查看樣本編號。新華社發
基層與非基層就業高校畢業生的求職偏好
在新疆阿克蘇工作的中國地質大學(北京)16屆畢業生王銀珂已經在基層堅守了4年。4年里,她從最普通的鄉鎮公務員做起,一步一個腳印,目前在阿克蘇職業技術學院擔任行政老師。
2016年,當她選擇援疆的時候,她的愛人放棄了在北京已經簽約的高校教師工作,陪她一起走向祖國的大西北。“最難的時刻,我都不是一個人,這讓我始終很溫暖。”王銀珂說。現在,兩個人變成了三個人,在基層的根“扎”得更深更牢了。“志不求易者成,事不避難者進”,從大學一步跨入基層,這個選擇既有理想又飽含勇氣。一句“出發”背后,是數不盡的汗水和淚水。
到基層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這些用青春和熱情扎根基層的“學生娃”,他們經受了哪些歷練?又遇到了怎樣的困惑?跟隨記者的調研,讓我們走進這個群體,傾聽他們的聲音。
1.有多少畢業生在基層扎根
“學生娃”拼基層,這個群體有多大?據國家統計年鑒和教育部公布的數據顯示,自高校擴招以來,我國的高校畢業生人數從1999年的84.76萬人增長到2020年的874萬人。據北京大學全國高校畢業生抽樣調查的數據顯示,近年來,高校畢業生基層就業的比例在20%左右。具體而言,到縣級市或縣城就業的群體占比為14.8%,鄉鎮就業比例為3.28%,農村就業比例為2.1%。其中,女生占比為50.9%,男生為49.1%。
在追尋理想的過程中,這些年輕人遇到了哪些難題,記者在一個個鮮活的個體訪談中,感受到他們為理想奮斗的“勇敢”,為志向拼搏的艱辛。
“本領恐慌”
浩瀚的沙海、茫茫的戈壁……南開大學2013屆碩士生楊能畢業后選擇了新疆塔里木油田電視臺,工作第一天他領到了一臺重達30斤的攝像機。陌生的環境讓他意識到,基層工作“真的是從零開始,原有的知識積累全部推倒重建。‘本領恐慌’每天都在發生,晚上還會失眠。”楊能告訴記者。
“夜以繼日”
“5+2、白加黑是常態”。北京大學2007級基礎醫學專業八年制本碩博連讀專業學生張小磊2015年畢業后來到廣西桂林龍勝各族自治縣工作,任副縣長、脫貧攻堅(鄉村振興)工作隊隊長。基層工作“連軸轉”是這群年輕人的日常工作狀態。
“吃住都在村里,不管烈日風雨仍堅持走在田間地頭,不管通宵達旦也要堅決完成各種督導驗收。”張小磊今年春節回到河南老家,與出生不到5個月的女兒相聚了4天,突如其來的疫情又打破了節日氛圍,大年初一,他回到工作崗位。他以“戰士”稱呼自己和基層工作的同事,因為“戰備狀態”就是基層的工作節奏。
2019年,北京大學2011級八年制臨床醫學專業畢業生林曼欣經福建省“海納百川”項目來到廈門大學附屬心血管病醫院,成為一名住院醫師。從入職開始,工作量就猛增,“包含我在內,只有4位一線醫生,要支撐起一個近五十人的病區。由于一線醫生還需要承擔門診、手術等其他工作,許多事務需要留守病房的醫生自行決策,這對于剛畢業的我來說,都是巨大的壓力。”林曼欣說。
“瑣碎繁雜”
北京大學公共衛生學院2015屆畢業生趙峰在廣西壯族自治區崇左市龍州縣金龍鎮任黨委副書記,2015年7月,他剛踏入基層,迎接他的是文件、打印機和一部電話。文件打印、裝訂、電話確認,這些工作一度讓他懷疑自身價值。調研中記者發現,“瑣碎繁雜”是不少剛剛走出“象牙塔”學子對基層工作最直接的感受。
北京大學藥學院2017屆畢業生夏夢婕有同樣的想法,她還講到,“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在鄉鎮工作,自己熟悉的領域要上,不熟悉的領域硬著頭皮上,精準扶貧、春耕生產、抗洪搶險等,都是我工作的內容。”
河南大學2016屆碩士研究生王新語考取了山東省禹城市莒鎮鄉派出所,他想象中“匡扶正義”的情景沒有出現,破獲的案件不是“家禽走失”就是“村童打架”。“工作沒有成就感,對耐心真是個考驗。”王新語說。
“習慣迥異”
華北電力大學應屆畢業生汪倩,選擇在國家能源集團大渡河大崗山水電開發有限公司運行維護處當一名運維工。“第一天報到時坐了很久的車,離城市越來越遠,心里難免失落。”她的師兄,2016屆畢業生任福,是一名甘肅電力公司的一級變電設備檢修工,工作地點是張掖、玉門、酒泉和敦煌。“每天翻山越嶺,爬塔走線,生活和工作習慣都和之前完全不一樣”。任福說。
而前文中的王銀珂,來到阿克蘇之后,要適應的更多了。飲食習慣不同,語言差異大,一些上了歲數的維吾爾族百姓對普通話一知半解。工作方式更是不同,在大學里,老師哪怕是批評學生也很委婉,但是在這里,必須簡單直接地把矛盾說清楚。
華北電力大學2016屆本科畢業生張帥戈懷著對西藏的向往,來到拉薩曲水縣才納鄉政府擔任宣傳文化專干。“西藏地廣人稀,去其他地方動輒上百公里,所以經常很長時間在鄉里不出去。這對于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我來說是非常大的落差,生活習慣改變很大,有偏居一隅的感覺。”
2.理想實現的過程中他們遇到了什么
經歷了這么多困難,當記者問到赴基層工作的收獲時,他們不約而同地提到了“獲得感”。
任福說:“正是這一次次難忘的工作經歷,特別是辛苦勞累之后的充實滿足和發自內心的驕傲自豪,讓我堅信當初選擇的正確性。”
王銀珂說:“在基層,胸中的愛國詩句忽然都有了支撐和注腳。”
張小磊說:“情系城鎮鄉野、指點三山五岳”。
趙鋒抄下一副對聯,當做自己的座右銘。“心在人民,原無論大事小事;利歸天下,何必爭多得少得。”
這些年輕人告訴記者,堅守初心,他們的愿望實現了。
來拉薩工作,張帥戈與老百姓接觸的機會很多,組織了不少活動。“現在看,我們鄉的百姓在精神面貌方面和四年前相比大有改進,學生接受教育更加普及,年輕人參與工作的越來越多,各個家庭幸福感明顯提高。看到自身的努力付出帶來這些潛移默化的變化,感覺到自己為拉薩的發展貢獻出了一份力量,實現了自身價值。”
在新疆,楊能收獲了知識,更加清楚地認識到了民族團結的重要性,作為新聞工作者,他每天都在學習黨和國家的理論政策,國內外石油石化行業發展趨勢,以及油田公司勘探開發、生產經營、改革管理等,對自己的崗位職責從陌生到日漸熟悉,從恐慌到慢慢從容,也收獲了職業成就感和自豪感。
基層是接觸群眾的第一線。“民生無小事,枝葉總關情。”夏夢婕帶著責任感為老百姓辦事,收獲了群眾的認可。她曾經接觸過一個14歲的留守女孩,女孩從小跟著年邁的爺爺奶奶生活,念完初一就不愿意再讀書了。為了勸女孩重返課堂,夏夢婕和村主任隔三岔五就往女孩家里跑。“起初我們到她家時,她連床都不下,一直躺著玩手機,從不搭理我們。一次不行就兩次、三次,我們反反復復講道理,送去打印好的學習資料,帶著菜去她家做飯,想了無數辦法,才一點點溶解她堅硬的外殼,她終于答應回學校讀書。或許對她而言,重返校園并不能學懂多少知識,但在同齡人的環境中她更能明是非、辨善惡,這也是一種幫助吧。”夏夢婕說。
在高強度的工作環境下,林曼欣迅速成長,完成了從學生向醫生的轉變。以前的工作學習環境中,“電復律、心包穿刺置管術、胸腔穿刺置管術、經食道調搏”等復雜高難度的操作,在基層有了學習實踐的機會。“只要有靠譜的想法,很容易在這里找到對應的科研資源。”林曼欣說,“經歷了9個月的工作,我越來越慶幸自己當初勇敢地邁出了這一步。離開熟悉的環境總是令人害怕,需要破釜沉舟的決心。我曾擔心地方醫院會限制自己的成長,擔心自己視野越來越小。但事實上,只要養成了自我學習、不斷進步的習慣,在哪兒都能茁壯成長。”
3.招得來留得下,他們的訴求需傾聽
每每有高校畢業生選擇西部、基層就業,我們總會看到這句話“下得去,留得住”。因為理想,他們選擇了難走的路,但是,不能僅僅依靠情懷。如何讓他們的路途更平順一些、更寬廣一些。
《2019高校畢業生基層就業特征分析》顯示,從求職偏好來看,發展前景好、福利待遇好、工作穩定、經濟收入高、利于施展個人的才干是基層就業學生求職時最看重的5項因素。這5項因素,他們能得到滿足嗎?
王銀珂表示,出發前往阿克蘇之前,學校獎勵了兩萬元安家費,臨行時,北京市教委為“內招”去新疆工作的學生都準備了2000元紅包和一臺平板電腦。在當地,無論是縣級層面還是地區層面,“幾年一選拔、優先提拔的平臺總是向我們傾斜,援疆干部子女入學也有相應政策。”福利待遇、發展前景都得到了滿足。
云南某地州特崗教師李想(化名)也對此進行了肯定,“我感覺國家為鄉村教師做了很多事情,比如連片貧困地區的補助、鄉鎮補貼,以及針對三區三州的補貼都能到位,還有教師副高的定向評比等。”李想說,“就我所在的這個縣,政府執行力相當強,包括前段時間落實政策,義務教育教師工資不得低于當地公務員,因此又給補上一筆。”
在談到基層工作中面臨的困境時,王銀珂表示希望在精神層面能夠“減壓”。“剛畢業的我們對基層工作不熟悉、不適應,再加上語言差異,工作難度很大。但是這里人才短缺,我們要不停地頂上去,當地的干部群眾沒有太多時間為我們做‘傳幫帶’的工作,很多時候要自己摸索,工作一旦受挫,精神壓力很大。尤其是不少高校畢業生來到這里無親無故,缺少傾訴的對象,這個時候,就會發生動搖。”王銀珂告訴記者。
記者在調查中了解到,工作一到兩年,是最容易“動搖”的時候。語言差異、飲食習慣、工作強度、背井離鄉,對基層工作規律的不熟悉不適應是導致流失的主要原因。某知名高校2017年選拔60位畢業生去西部某省份工作,3年過去了,能堅持下來的不足一半。
清華大學新聞傳播學博士吐爾孫·艾拜畢業后回到了烏魯木齊,在安寧渠鎮任黨委副書記。他認為,基層干部的輪崗和上升渠道需要完善。“近年來,黨和政府鼓勵大學生到基層建功立業,不少大學生也滿腔熱情到基層工作。但是,由于看不到上升空間和期望,也有部分大學生離開崗位。我想,還是要通過定期遴選和選調等多種形式開拓基層干部的積極性,讓他們看到希望。另外,基層干部面臨的問責追責壓力需要適當緩解,要通過激勵和容錯的方式鼓勵基層干部。”
調研中發現,“讓子女能夠享受更優質的教育資源”是不少赴基層工作幾年后,面臨生育“扎根”問題的年輕人最殷切的期望。“對于我們個人來說,愿意把一輩子都奉獻給鄉村,但是在實現職業理想的過程當中,不能以犧牲孩子的未來作為代價。我們所在鄉村的教育實力與經濟實力,在云南排名倒數,我們希望孩子能在條件更好的地方讀書。”李想告訴記者。
王新語坦言,在基層工作,人情社會的意味更濃。“選擇基層就業,就意味著選擇從零開始。不管是工作上,還是人情上都是如此。”王新語說,希望未來基層的“規則意識”能更強一些。
4.扎根基層,如何形成“良性循環”
鄭州大學教育學院講師劉瑩綜合分析了基層大學生的職業困境,她認為,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首先是工作壓力。基層治理力量薄弱,工作壓力相對較大。其次是工作環境,基層信息來源相對閉塞、培訓學習機會相對較少,晉升渠道有待拓寬。”
如何從根本上緩解基層人才短缺,讓高校畢業生安心從業?專家從以下幾個角度建言。
完善培訓保障體系,為大學生職業生涯規劃發展做出必要的指導。大學生在畢業階段參與到基層工作崗位的過程中,各級組織部門需要完善培訓與保障體系提高其適應能力。此外,要提高對其職業生涯規劃工作的重視程度,努力做到個人價值與組織價值之間的有效融合,讓個人目標與組織目標相互促進。
推動工作資源和工作重心向基層傾斜。劉瑩認為,應從兩方面為年輕人紓解壓力。宏觀上,應深化基層治理,強化基層工作力量,推動工作資源和工作重心向基層傾斜。微觀上,應進一步提高基層單位福利待遇,幫助他們在基層安居樂業,使他們能夠成為推動基層治理現代化和鄉村振興的主力軍。
推動地方治理能力和治理體系現代化,營造風清氣正的政治生態和干事創業的良好環境。教育部教育發展研究中心副主任馬陸亭認為,首先要推動地方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為什么年輕人愿意在大城市生活就業?一方面大城市機會多,另一方面是大城市上升通道完善,規則意識強。所以一些年輕人喊著‘逃離北上廣’,之后還愿意‘重回北上廣’。”馬陸亭分析到。同時,他認為,還要加強新農村建設,弘揚積極向上的鄉村文化,避免陷入“人才輩出、江山依舊”的怪圈。
激活縣域經濟和新興產業,增強高校畢業生就業熱情。馬陸亭認為,只有縣域經濟活躍起來,才能增強人才的流動性,形成良性循環。地方高校要立足地方做好研究,形成深層次的產業鏈,不能僅僅是簡單的加工制造業。“要形成產業源頭,讓更多人受益。這樣就能創造更多的就業機會,吸引更多高層次人才,也能增加開放性。只要高層次的人才流動起來了,當地的經濟就‘活’了,高校畢業生的就業熱情也就增加了,扎根的熱情也更大了,這盤棋就真正‘活’起來了。”此外,高等教育要努力成為新型縣域產業的孵化源,重視科技賦能產業,致力推動綠色經濟發展,以美麗家園和社會建設彰顯文化力量,推動地方增強自我發展能力。“讓基層變成美麗家園,才能讓高校畢業生真正沒有后顧之憂。”
(作者:光明日報調研組 調研組成員:姚曉丹、晉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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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層就業,即指到城鄉基層工作。“基層”既包括廣大農村,也包括城市街道社區;既涵蓋縣級以下黨政機關、企事業單位,也包括社會團體,非公有制組織和中小企業;既包含單位就業,也包括自主創業、自謀職業。
北京大學教育學院教育經濟研究所《2019年高校畢業生基層就業特征分析》顯示,基層與非基層就業學生相比,基層就業學生在工作穩定、有利于社會可持續發展、幫助他人、能夠解決戶口問題等方面更為看重。從期望年薪來看,基層就業學生期望起薪的平均值為446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