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榮在調(diào)研時向陳區(qū)鎮(zhèn)政府工作人員咨詢。程榮供圖
新華字典里關于“公式”字的標注。新京報見習記者 楊菲菲 攝
增添“初心”“粉絲”“截屏”“二維碼”“賣萌”“拼車”等新詞新義,書的每一頁都印有二維碼,用手機一掃就能從《新華字典》APP上查看當頁所有字……《新華字典》第12版一經(jīng)發(fā)布,就沖上了微博熱搜,話題閱讀總量高達7800多萬。
別看《新華字典》的“個頭兒”不大,卻包含70余萬字、成為億萬中國人認字學字“不說話的老師”;別看《新華字典》已“70歲高齡”,卻每隔幾年就會“升級換代”,更新最新的知識。
《新華字典》修訂要經(jīng)過多少流程?如何確定增加的新詞?誰來參與修訂?……10月下旬,新京報記者專訪了《新華字典》第12版修訂的主持人、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研究員程榮,揭秘《新華字典》修訂背后的故事。
修訂字典過程體會工匠精神
接到《新華字典》第12版的修訂任務,程榮用一句話形容自己的狀態(tài):責任重大,壓力也大,雖然有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但修訂字典這件事從來都是越做膽子越小。
事實上,程榮與《新華字典》修訂工作的淵源由來已久。從1956年起,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作為編修責任單位,開始主持《新華字典》的修訂。2002年初,語言研究所決定進行第10版修訂,程榮成為了此次修訂的主持人。此后,她又配合中國社會科學院原副院長、學部委員江藍生先生參與主持了第11版的修訂。
《新華字典》第12版的修訂自2013年6月開始籌備,于2015年正式規(guī)劃并逐步啟動,直至2020年8月正式亮相?;I備時間近兩年,全部時間長達七年。對此,程榮表示,準備工作做得越充足,在實際的修訂中遇到的困難就會越少,修訂成功的可能性就會越大。
“我們前期要學習國家各項方針政策,搜集整理新資料,對之前修訂的遺留問題進行考察調(diào)研,對所涉學科最新成果、專家和讀者意見分析匯總,對第11版與國家各項規(guī)范標準及規(guī)定做差異比對等等。”在充分的準備之后,作為此次修訂的主持人,程榮要提出修訂方案,主要包括修訂計劃、基本思路、修訂內(nèi)容、操作規(guī)程、運作方式等。
此后,經(jīng)過有重點的多方征求意見,對修訂方案試運行,根據(jù)實際微調(diào)細化,最終才確定修訂方案并正式運行。
在程榮看來,作為品牌辭書,《新華字典》的修訂不是新編,不宜另起爐灶去改變原有的主旨風格,否則就難免會失去已有的讀者群。但延續(xù)和保持原有的風格特點,不等于不能創(chuàng)新,推出修訂版,就是為了更好地跟進時代,因此也就恰恰需要在修訂中有所創(chuàng)新。
為了保持傳承和努力創(chuàng)新,《新華字典》第12版修訂中設有跟進漢字規(guī)范標準、增補新詞新義、補正地名類字條釋文、改進《部首檢字表》、更新附錄等幾十個專項,對諸多內(nèi)容進行了梳理統(tǒng)查和修訂完善。
80后的副研究員付娜和張永偉都是第一次參加字典修訂工作。付娜表示,對自己而言,這是一次全新的體驗,“這樣的修訂方式,能夠培養(yǎng)鍛煉中青年參編者的責任擔當意識,也便于在執(zhí)行中對專項問題有一個比較全面、深入的考察了解,在發(fā)現(xiàn)問題、解決問題的過程中,得到修訂主持人的指導,在各抒己見的充分討論中,受到修訂組多位老師的啟發(fā),使得像我這樣的新手有著較為快速的成長。”張永偉也表示,自己在完成每個任務的同時,潛移默化地接受到了許多正規(guī)的訓練,受益匪淺,“參與修訂過程中,我體會到了什么是‘工匠精神’。”
記者了解到,為了更好地完成修訂工作,第12版修訂組由50后、60后、70后、80后的老中青不同年齡段的人員組成,專業(yè)研究背景涉及文字學、詞匯學、語法學、辭書學、計算機信息處理等多個方面。“《新華字典》是一本普通語文字典,各個專業(yè)都會涉及,所以我們修訂組成員有著不同的研究專長。而且,在年齡上老中青都有,主要是考慮到傳幫帶,今后不斷有優(yōu)秀的中青年接續(xù),薪火相傳。”程榮表示。
為了一個字,北上南下東進西出幾千公里
“修訂的大量工作不是從70萬字的《新華字典》本身能完全看得到的,在《新華字典》第12版新書的背后有很多艱辛。”程榮如是說。
作為一本工具書,寫進《新華字典》的每一個字都必須是準確的。而為了“準確”,修訂者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在字典的第363頁和408頁,有這樣一個看似著實不顯眼的字“公式”,后面標注著字的讀音和用法,分別是“ōu,陳~(地名,在山西省高平,‘公式’現(xiàn)寫作‘區(qū)’,音qū)和“用于地名,鄒~(在江蘇省常州,今作‘鄒區(qū)’)”。別看只有短短幾行說明,這背后是程榮為了確定這一個字用于地名時的寫法和讀音,分別跑到江蘇和山西兩個省的鄉(xiāng)鎮(zhèn)做實地調(diào)查。
2013年,《通用規(guī)范漢字表》發(fā)布,涉及8105個字,其中,就有屬性為地名的三級字“公式”。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名大詞典》里收有該字在江蘇的“鄒~鎮(zhèn)”,注音為:Zōuqū Zhèn,還收有山西的“陳~鎮(zhèn)”,注音為:Chén’ōu Zhèn。
《新華字典》能不能直接以此為依據(jù)為該字注音釋義呢?從所涉地圖上發(fā)現(xiàn)寫作“鄒區(qū)鎮(zhèn)”“陳區(qū)鎮(zhèn)”不算少,電話咨詢當?shù)?ldquo;陳區(qū)鎮(zhèn)”的“區(qū)”的讀音,無法證明讀ōu,這就跟舊有資料存在出入。為確保對“公式”字用于地名時注音釋義的準確性,必須到當?shù)卣{(diào)查,直接獲取第一手最新資料。
在常州郊區(qū),程榮穿街走巷專門找老房子,最后在將要拆遷的老舊房屋門牌上模糊地看到“鄒公式鎮(zhèn)”的老寫法,也看到了后來的新寫法。“江蘇的這個弄清了,接著就剩山西的這個了。如果在字典里只體現(xiàn)江蘇這個鄒區(qū)鎮(zhèn)也是可以的,但內(nèi)心還是覺得要到山西當?shù)卣{(diào)查清楚,把山西用到這個字的事實補上,才能心里踏實。”程榮在2019年9月北上,到了山西高平。
此時,距離《新華字典》第12版修訂完稿已然時間不多。“最后在實地調(diào)查時見到了一份地名變更的官方批復文件,上面寫著‘同意陳公式鎮(zhèn)更名為陳區(qū)鎮(zhèn)’。還在當?shù)氐囊槐镜孛纠锊榈搅讼嚓P條目,跟官方批復文件正好能對應上。這時總算弄清了這個地名變化的來龍去脈。”程榮告訴記者,直至2019年10月底,才最終確定了對這個字較為周全的修訂方案。
像程榮這樣的實地調(diào)查,在《新華字典》的多次修訂過程中,數(shù)不勝數(shù)。她說“堅持實際調(diào)查、以事實為根據(jù),是語言研究所進行學術研究和編修字詞典的傳統(tǒng)。在修訂《新華字典》中,也承襲了這個傳統(tǒng)。為了在第11版和第12版里進一步處理好地名用字,我們已堅持實際調(diào)查十來年。曾北到黑龍江黑河調(diào)查過璦琿鎮(zhèn)的寫法,南到廣西賓陽縣賓州鎮(zhèn)調(diào)查過呇(mèn)塘村的讀音以及靈川縣大圩鎮(zhèn)嵅(dǎng)村的寫法和讀音,東到浙江蒼南縣調(diào)查過舥艚(pā cáo)鎮(zhèn)的寫法和讀音,西到甘肅積石山縣調(diào)查過癿(bié)藏鎮(zhèn)的寫法和讀音……幾乎跑遍了全國,而且大多是下到最基層的鄉(xiāng)鎮(zhèn)村屯調(diào)查。”
“打卡”的釋義曾討論十多次
《新華字典》歷久而不衰,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與時俱進。在每一版的修訂中,都會適當增補一些新詞。
一個新詞,要如何給它“下定義”?程榮解釋,每個人對新詞的理解不一定完全一致,因此需要綜合考察現(xiàn)實語料,先拿出一個釋義初稿,用諸多用例進行驗證這個釋義是否能涵蓋住較為穩(wěn)定的主要用法,在修訂組集體充分討論基本達成共識之后,再到組外征求意見,最后由主持人確認。
比如這次增加的詞條“打卡”。上班“打卡”比較常見,到某個景點“打卡”一般人也了解,但是家里有孩子的同事就提出來,還有各種學習課程打卡的用法。這些意思怎么設立義項?哪些意思可以歸納概括放在一個義項下?涉及的都是一些細小而重要的問題。程榮回憶,僅為“打卡”這一個詞,就來來回回反復討論修改了十多次。
“一個擬補新詞的意義用法弄清楚以后,還存在著該怎樣用適合字典的語言準確簡明地解釋好的問題。因此有時還要請熟悉字典的專家來一起商量,提修改意見。”程榮說,看著增補一個新詞很簡單,實際上落實到位往往是很費力的。從初稿到基本定稿,經(jīng)常要反復修改多次,形成最后定稿并非易事。
最終,“打卡”的釋文定了。在《新華字典》第12版里,“打卡”的第一個義項釋為“用磁卡等貼近機器的方式,記錄上下班時間”;第二個義項釋為“指完成學習、參觀等活動并用特定方式記錄”,配例選用了典型常用的“古詩文背誦打卡”和“打卡故宮”。
事實上,這樣的討論在修訂中時時刻刻都在發(fā)生。“每個新詞的釋義和舉例大多有過最初是兩三個方案的經(jīng)歷。組內(nèi)經(jīng)過討論盡量先形成一個比較一致的傾向性意見,如果意見不集中,就征求責任編輯或所里專家的意見。”程榮表示,雖然有“后援”,但是作為修訂組,自己一定要先下功夫進行充分的研討,形成較為成熟的新增詞條稿,一個方案或多個方案,并附上相關資料,再去征求意見。
什么樣的新詞才會被收錄到《新華字典》中?程榮表示,字典選詞有著鮮明的特點,“首先是對新語料的觀察積累,然后根據(jù)規(guī)范型字典的基本要求和《新華字典》自身的特點進行篩選。”程榮透露,選新詞主要有三大原則,一是普遍性,也就是說,使用范圍要寬,不能只在網(wǎng)上或其他有限領域里用,而未走進大眾日常生活。二是穩(wěn)定性,也就是說,收進的新詞需要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有生命力,而不能是曇花一現(xiàn)。三是規(guī)范性,也就是說要符合漢語、漢字的形式規(guī)律和發(fā)展規(guī)律。
一些難查部首的字補入《難檢字筆畫索引》
碰到不認識的字,一般是先查部首,再根據(jù)部首查到這個字在哪頁,了解這個字的讀音和意義。這是大多數(shù)人使用《新華字典》查字的順序。但是對于不熟悉漢字結構,也不知道哪些字本身就是部首的低年級小學生而言,認出全部部首已然是挑戰(zhàn)。
“曾有小學語文老師和小學語文教研員向我們反映這個問題,說像龍、黑這樣的部首字,很多小學生不知道它是部首,就沒法兒查字。”程榮解釋,這個問題其實在第11版修訂時就曾研究考慮過,但是當時比較糾結,暫時沒能拿出很好的解決方案,所以就沒有改動。
此次修訂時,這個問題再次被“放在了臺面上”。“我們這次又專門找到了有關的老師、教研員征求意見。因為作為小學生來講,確實在查字典上遇到了困難。但是我們也要考慮不能誤導小學生,讓他以為這不是一個部首。畢竟查生字還是要先從部首查起,這個習慣應當養(yǎng)成。”程榮說,綜合考慮之下,本次修訂就把這些部首字收到了《難檢字筆畫索引》里,“這樣既解決了小學生查部首字有困難的問題,也不會因此而出現(xiàn)引導孩子不重視學習認識漢字部首的傾向”。
為了《新華字典》的小讀者,修訂組所做的努力不止于此。從有利于引導小學生正確書寫漢字的角度出發(fā),這次修訂分立了個別的附形部首,例如,主部首“牛”的筆順是“撇、橫、橫、豎”,其附形部首“牜”的筆順是“撇、橫、豎、提”。把二者分立后,序號不變,一前一后相隨,主部首“牛”下有“犁、犟”等,附形部首“牜”下有“牡、牧”等。在“多開門”的字里,增加“鴉、鵬”等字,協(xié)調(diào)了繁體字與簡化字的處理……雖然只是點滴變化,但足以窺見修訂組的良苦用心。
核實更新《世界各國和地區(qū)的面積、人口、首都(首府)》,把新元素字增補到正文和《元素周期表》中,吸收學界已達成共識的語言學最新研究成果……每一項改動都要以權威資料為準。談及《新華字典》的修訂工作,程榮說得最多的是謹慎,是認真,是專業(yè)。
“《新華字典》幾十年來受到廣大讀者的喜愛,很多人在查字典的時候,以《新華字典》為規(guī)范權威判斷對錯。我們作為《新華字典》的修訂者,必須始終保持和發(fā)揚語言研究所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以學術研究為導航,認真嚴謹?shù)貙Υ恳惶幐膭?,處理好每一個字的增、刪、改、調(diào),不辜負大家對《新華字典》的這份信任。”程榮如是說。
每一版發(fā)行之時,也是下一版的修訂工作開始之際。程榮表示,不斷修訂完善《新華字典》,與時俱進,更好地滿足廣大讀者的需求,這是語言研究所的常態(tài)化工作之一,“新版《新華字典》出版后,為進一步做好今后的修訂提升,在相關的攻關調(diào)研和資料搜集等諸多方面仍繼續(xù)保持常態(tài)化。”(新京報見習記者 楊菲菲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