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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水縣職業(yè)學校。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尹海月/攝
學生與恒源精密機器制造公司簽訂的“全日制勞動合同”，上面沒有校章也沒有注明報酬。受訪者供圖
16歲的李致材墜樓了，在距離一段實習結束還有一個月的時候。
李致材是山東省沂水縣職業(yè)學校電氣工程系2019級學生。2020年6月29日，在學校安排下，他和同學前往江蘇省昆山市的恒源精密機械制造有限公司實習。
9月30日下午4點多，在自家菜園摘菜的李致材之母張衛(wèi)蓮接到學校老師電話，對方稱李致材在工廠“鬧情緒”，讓她跟著去昆山，把孩子接回家。但張衛(wèi)蓮次日一早在昆山見到的，是殯儀館里兒子的遺體。
張衛(wèi)蓮覺得“塌了天”。她和丈夫李剛（化名）從派出所得知，李致材于9月30日13時58分“意外高空墜落”，疑因“有心理問題自殺”。這一結果令夫婦倆感到驚訝。
據張衛(wèi)蓮回憶，9月30日中午12點多，李致材還曾跟姐姐打電話，稱“不干了”，想回家。家人后來從他的手機里發(fā)現，他上網搜索過第二天回家的車票信息。
這對夫婦懷疑，兒子在實習期間“受了委屈”。他們至今不知道，兒子墜樓那天經歷了什么。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多方采訪獲悉，實習期內，16歲的李致材每天主要是在車間里加工汽車零件。他日均工作8小時以上，要在白班和夜班之間切換，周末也常常加班。他曾跟父母傾訴“太累了”，并兩次想回家。令父母懊悔的是，他們一直鼓勵孩子堅持，直到悲劇發(fā)生。
教育部、財政部、人社部等多部門2016年印發(fā)的《職業(yè)學校學生實習管理規(guī)定》明確提出，除相關專業(yè)和實習崗位有特殊要求，并報上級主管部門備案的實習安排，實習單位應遵守國家關于工作時間和休息休假的規(guī)定，不得安排學生在法定節(jié)假日實習，不得安排學生加班和上夜班。
連上半個月夜班“太累了”
這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四口之家。李致材的父親李剛在本地工地打工，張衛(wèi)蓮在一家食品廠做臨時工，夫婦倆最大的希望是兩個孩子能出人頭地，不再打工。
2019年，李致材沒考上高中，報讀沂水縣職業(yè)學校電氣技術應用專業(yè)，5年學制，前3年在本校學習，后2年轉入對接高職院校，畢業(yè)后發(fā)專科畢業(yè)證書。這是當地唯一的公辦職業(yè)學校。入學后，李致材每周回家一次。他不喜歡出去玩，周末常常待在家里玩手機游戲。
去昆山實習是李致材第一次出遠門。沂水縣職業(yè)學校官網顯示，學校共設立7個教學系，與包括昆山恒源機械制造公司在內的200多家企業(yè)簽訂校企聯合辦學協議，每年輸送畢業(yè)生1300余人。
此次參加實習的學生要求年滿16周歲，李致材班里近50名學生，約有30名學生去實習，從6月29日到10月31日。持續(xù)4個月，陪同前往的有分管安置的老師劉樹超，還有一位實習帶隊老師黃波。
李致材同班同學王田田（化名）告訴記者，到昆山后，有的同學被分到“老廠”，有的被分到“新廠”。老廠為恒源機械制造有限公司，新廠為恒源精密機械制造有限公司，兩公司均位于昆山市張浦鎮(zhèn)的德國工業(yè)園區(qū)，相距3公里，均屬恒源集團，主要從事汽車關鍵零部件的研發(fā)、生產與銷售。
李致材和一些同學被安排到了新廠。第一周，他們跟著工廠師傅學習如何操作機器，張衛(wèi)蓮說，兒子那時表示工作不累，每天工作8小時，日工資140元，食堂經常提供兩菜兩湯，他很開心。
一周后，學習期結束，工作時長開始超過8小時，李致材變得不適應。王田田告訴記者，除去半小時吃飯時間，每天工作時長達11小時。李致材告訴過母親，自己要半個月夜班、半個月白班輪流倒換，周六日也不休息。
7月15日，李致材給父親發(fā)微信，說自己要連著上半個月夜班，“太累了”，已有十幾個同學離開。當時，李剛鼓勵兒子“爭取堅持到最后”，不要管別人。李致材回復：“明白。爸，我盡力。”
7月末，李剛問兒子適應沒有，4天后得到回復，“慢慢適應吧”。李致材當時稱自己正在上夜班。“我掙得不多，多少掙點分擔一下家里的負擔吧。”他在微信里說。李剛為此感到欣慰。
8月末，李致材再次提出要回家，李剛這次心軟了，他覺得兒子每天工作太累，讓張衛(wèi)蓮給學校老師打電話。據張衛(wèi)蓮回憶，黃波老師告訴他們，學校很重視這次實習，完成實習任務的學生，將來考學時會有加分；以后學校安排工作，也會讓認真實習的學生“先挑好工作、好單位”。
聽老師這么說，夫婦倆鼓勵兒子再堅持堅持。
記者就此說法是否屬實，致電詢問黃波，黃波稱跟學生家長“有過交流”，但未透露具體交流內容。
事后，李剛和張衛(wèi)蓮一直為此后悔。他們覺得，如果那時讓兒子回來，就不會發(fā)生墜亡的事。
不合規(guī)的合同
夫婦倆怎么也想不通，兒子為什么會墜樓。
9月28日，李剛轉給兒子1000元，讓他國慶放假時買點好吃的，當時，李致材跟父母說國慶節(jié)工廠只放一天假，不回家了。等到9月30日中午，李致材又跟姐姐說想要回家。
事后，張衛(wèi)蓮得知，李致材在跟姐姐通電話后，與班主任王坤通了29分鐘電話，但具體內容不知。記者就此事詢問王坤，王坤未作回應。夫婦倆從學校老師那里得知，李致材還曾向車間提意見，未被采納。
夜班從晚8點上到次日早8點，張衛(wèi)蓮說，上夜班時兒子睡不夠也吃不好，他們收拾遺物時發(fā)現李致材買了三四包餅干、面包，還有操作機器時用的手套。李致材曾跟媽媽訴苦，說自己因操作機器時間過長而手疼。
王田田也覺得在那里工作很累，在車間里，他要操作3臺機器，因為站立時間過長，他的腳踝都腫了。車間里24小時充斥著機器操作的“吱吱”聲。工作了20多天，他感覺身體吃不消，辦理了離職，跟幾個同學自行買票回了沂水。
昆山市張浦鎮(zhèn)一家為恒源招工的勞務公司老板告訴記者，張浦鎮(zhèn)的企業(yè)上千家，恒源公司是當地規(guī)模較大的企業(yè)，車間里30歲以上的男性居多。對年齡較小的職校學生，他一般安排他們到電子廠做工，那里的活兒更輕松。
10月30日，記者在恒源精密機械制造有限公司看到，廠房掛著招工的紅色橫幅，招聘操作工、包裝工。該廠一位員工告訴記者，公司一直缺工人，招進不少臨時工，車間里也能看到不少學生工。據該廠多位員工介紹，廠里共有3個車間，有兩個車間開工，每個車間每班約有50個工人。學生共有三五十人，山東學生居多。
不同類型工人的工資結算方式不同。臨時工按天結，一天200多元。正式工底薪為2020元。工作時間之外做工，有的計時，有的計件付酬。有員工告訴記者，操作工多計件算工資。
張衛(wèi)蓮聽兒子說，自己跟老師傅學習時按天算工資，自己操作后計件算工資。王田田則聽說，加工一個零件能掙幾角錢，但具體數額不知，也不清楚自己是否有底薪。
根據《職業(yè)學校學生實習管理規(guī)定》，實習單位應該合理確定頂崗實習報酬，“原則上不低于本單位相同崗位試用期工資標準的80%，并按照實習協議約定，以貨幣形式及時、足額支付給學生。”
該規(guī)定要求，職業(yè)學校、實習單位、學生三方應簽訂實習協議，未滿18周歲的學生還需要提交監(jiān)護人簽字的知情同意書。此外，實習協議內容應當包括實習報酬及支付方式、休假安排等。
但記者獲得的一份學生與恒源精密機械制造有限公司簽訂的“全日制勞動合同書”顯示，上面只標有實習時間與發(fā)薪日時間，實習報酬及休假安排等均未注明，且沒有學校一方蓋章。
李致材未滿18周歲，但張衛(wèi)蓮說，自己不知道協議書的事，也未簽過字。
記者就此詢問此次實習的負責老師劉樹超，劉樹超未作解釋。
多名學生反映違規(guī)問題
沂水縣職業(yè)學校一位分管學生實習安置的老師告訴記者，他以往與實習企業(yè)對接，學校、學生、實習企業(yè)要簽訂三方協議，并加蓋學校與實習企業(yè)的公章。他表示，學生自愿參加實習，“不是強制性的”。學生是否加班也自愿。若需要學生加班，企業(yè)應當在招工簡章中注明每小時學生所得工資，以及加班所得工資。他表示，學生實習都有基本工資，但請假、曠工太頻繁，基本工資可能會被扣除。
這位老師告訴記者，學校規(guī)定，學生簽協議前，要帶一封學校“致家長的信”給父母看，信中寫明此次實習工資待遇、工作時間、吃住和食宿安排等內容，“安置（學生去實習）前讓家長一定要看，家長同意后學生本人再簽字。”若學生中途想回家，應該跟父母、學校說明緣由，由家長接送回家。
記者調查發(fā)現，實習期間強制加班、實習崗位內容與所學專業(yè)不對口等違反教育部等實習規(guī)定的問題，在沂水縣職業(yè)學校并不罕見。該校信息技術系一名學生告訴記者，自己所讀專業(yè)與計算機相關，今年4月到8月被安排到昆山另一家公司實習，實習內容是安裝電路板。去之前，學校稱每日工作8小時，但他到那里后發(fā)現是12小時工作制，其中吃飯時間占半小時。
這名學生反映，周末也要加班，工資是工作日的2倍。若曠工一天，將扣3天的工資。想提前下班，要跟所在組長請假，組長同意才能走，但僅僅以需要休息為理由請假不會被批準，“他們說，誰都累，別人怎么不請假？”
沂水縣職業(yè)學校機械工程系一位學生也向記者表示，自己去實習前，學校說的是自愿加班，但到了車間，每天工作10小時以上，每兩個小時休息10分鐘。今年7月，他去天津一家公司實習3個月，負責給汽車零件安裝螺絲。國慶節(jié)8天假期，工廠只放了3天假。
不少學生中途放棄實習。幾名學生向記者反映，若中止實習，需經帶隊老師或班主任同意，有老師勸他們留下，說干不滿4個月，相應的學分就拿不到，會影響畢業(yè)。
不過，一位電氣工程系畢業(yè)生告訴記者，去年3月，他被學校派到青島等地實習，一星期后他自愿回家，未完成實習，也如期拿到了畢業(yè)證。
該校一名二年級學生對記者說，他10月份開始在天津一家汽車生產企業(yè)實習，這次實習自愿參加，不去的學生可“留校實習”。他向記者提供的一份實習協議模板顯示，實習時間自2020年10月19日至2021年10月18日，長達一年，實習補貼為前3個月每月2500元，第四個月至實習結束每月2700元。
沂水縣職業(yè)學校一位教師向記者透露，在這種實習安排下，學校的教學計劃因此受影響。外出實習的學生回到班級后，老師需要向這些學生講授已經教過的課程，留校學生因此需要重新溫習已經學過的課程。
張衛(wèi)蓮告訴記者，李致材墜樓后，學校與他們簽訂了一份協議，賠償了他們數十萬元，告知他們，若將此事傳出，將承擔法律責任。
記者就此事向劉樹超求證，劉樹超稱，學校已跟家長協商好，“家長非常滿意”。
李致材去世后，悲傷籠罩著這個家庭，一個多月來，他父母都未出去工作。
在李剛看來，兒子話不多，但很懂事。實習期間，兒子曾兩次將部分工資轉給他。9月18日，李致材給爸爸轉來3000元，他跟爸爸說，自己花了1600元在網上買了一部新手機，“沒買貴的”。“我留了一點錢花，剩下的給你。”
但在工廠實習時所經歷的一切，李致材很少向父親提及。李剛說，9月30日中午，李致材曾跟他打過電話，說自己要10月底才能回家，讓父親放心。李剛“沒聽出不對勁”。
當天中午1點33分，李剛給兒子發(fā)了一條很長的微信，鼓勵兒子繼續(xù)堅持，稱他是全家人的驕傲。緊接著，他又寬慰兒子，“遇到什么委屈跟爸媽說清楚，爸爸不會怪你。”
25分鐘后，李致材墜樓。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尹海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