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農村攜帶而來的傳統(tǒng)觀念與入城后“雙職工”就業(yè)結構發(fā)生碰撞
家務重新分工成為農民工必經(jīng)“陣痛”
小丁與妻子分居了。盡管兩人同在廣東東莞打工,但小丁以工作為由住進了公司提供的宿舍,把妻子和兩個孩子留在了城里的出租屋。
對于1996年就獨自外出闖蕩的小丁而言,能在城市里擁有屬于自己的家曾是他最大的夢想。但現(xiàn)在,他拒絕回家。每周只有等到周五晚上,小丁才會回去,并且僅僅待一個周末。
小丁說,他抗拒的不是家,而是家務。“有時候很累,什么都不想做,但是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你去做……我就等著,希望媳婦去做。她也等著,希望我去做。然后就是爭吵……”
近日,《工人日報》記者采訪多個農民工家庭發(fā)現(xiàn),對于舉家進城,幾乎每一個家庭都做好了吃苦的準備,但由家務問題帶來的“后院起火”顯然超出了他們預料。
然而,在專家看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變遷,女性越來越多地走進職場,“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分工遭遇到越來越大的挑戰(zhàn)。對于農民工群體而言,自農村攜帶而來的傳統(tǒng)觀念與城市中“雙職工”的就業(yè)結構正面碰撞,男女家庭角色的重新定位、家務的重新分工是他們必經(jīng)的“陣痛”。
男性做家務,可能是因為“窮”
“洗衣、做飯、拖地……誰有時間誰就做,不需要商量著來。”今年56歲的劉煒是深圳一家倉庫的保管員,自2012年一家3口從江蘇鹽城來深務工,他早已習慣了分擔家務。
“她不需要做什么,我做了大部分家務。我們搬到一起以后,她洗衣服的次數(shù)不超過5次……”服務生小林來自四川,他坦言自己承擔了絕大多數(shù)家務,而這一切并沒有伴侶的強迫。
“應該看到,男女家務分工在緩慢趨于平等狀態(tài)。”全國婦聯(lián)婦女研究所國際婦女研究室副主任楊玉靜指出,2018年,國家統(tǒng)計局組織開展了第二次全國時間利用調查,與2008年第一次調查相比,10年間男性和女性進行家務勞動的時間差距正在逐步縮小。
城鄉(xiāng)遷移中的農民工家庭,夫妻對家務的重新討論和規(guī)劃并非只是簡單的“家務事”。家庭角色和分工的微小變動,可能隱含著社會變遷與經(jīng)濟發(fā)展的線索。如今,這一現(xiàn)象已經(jīng)進入了研究者視野。
在《男性妥協(xié)》一書中,蔡玉萍、彭銦旎兩位學者帶領團隊對192名男性農民工和74名女性農民工進行了深度訪談。他們發(fā)現(xiàn),盡管受傳統(tǒng)觀念根深蒂固影響,許多男性農民工仍未做好分擔家務的準備,但選擇性接受和主動參與家務的也大有人在。
經(jīng)濟考慮是產生這一變化的重要因素。蔡玉萍、彭銦旎認為:“遠離鄉(xiāng)村的這些家庭通常都缺乏其他家人和親戚的支持。在城市中,他們面臨著巨大的經(jīng)濟壓力,這使得妻子參與有償工作成為一種經(jīng)濟必需,男性農民工承擔一些照顧子女和家務責任也成為不可推卸的義務。”
近年來,農民工收入不斷增長,但城市生活成本也日漸攀升,夫妻雙方均在打工成為普遍現(xiàn)象。“你不能說男的都不做家務,家務都得女的來做。如果她跟你一樣是全職工作,你就不能叫她把家務都做了。”來自河南的老梁在廣州一家工廠上班,他表示:“我沒有辦法在經(jīng)濟上支持媳婦做家庭主婦,加上我的時間比她多,所以我通常做得多一點。”
家務全歸女性,家里可能更“窮”
在張蔚的記憶中,丈夫上一次做家務還是春節(jié)時搞大掃除。“家務基本都是我一個人做,剛開始會覺得很委屈、很難受,覺得嫁這么遠是個錯誤的選擇,但現(xiàn)在久了也習慣了。”80后的張蔚,2009年到廣東湛江打工,嫁入當?shù)亍?ldquo;來廣東這么多年,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女的既要主內也要主外。”
張蔚的感受并不夸張。近期熱播的《做家務的男人》節(jié)目組給出了這樣一組數(shù)據(jù):中國女性的就業(yè)率排名世界第一,平均做家務時間比男性多81分鐘,中國男性做家務的時間排名世界倒數(shù)第四。
多年來,張蔚先后在超市、藥店、酒店打過工,還曾進過廠。但無論工作如何變化,家務始終屬于她。“沒小孩之前,老公還會幫忙做一些,但現(xiàn)在最多也就是幫著買個菜。”
為此,張蔚與丈夫多次發(fā)生過爭吵,甚至鬧過離婚,但冷靜下來生活還得繼續(xù)。如今,張蔚希望丈夫能偶爾搭把手,“比如做飯的時候能洗個菜,洗完衣服能幫著曬一下”。
田茂芳的家里,同樣有一個不做家務的男人。2017年,懷孕后的田茂芳辭掉了美容院的工作,成為家庭主婦,她預計自己得等到孩子上幼兒園后才能重新工作。雖然丈夫不做家務,但田茂芳的公公分擔了做飯、搞衛(wèi)生等,這讓她輕松了不少。“周圍很多朋友都是這種情況,如果有父母在的話,都是父母做得多一些,畢竟年輕人上班比較忙。”
記者采訪發(fā)現(xiàn),在類似的農民工家庭中,男性拒絕做家務的理由往往是工作,女性承擔家務的原因往往是沒有工作或收入較低。
但實際上,有研究表明,洗衣、做飯、照料孩子、收拾屋子等家務勞動極耗精力,而且大多必須及時完成,幾乎沒有什么彈性,不能根據(jù)工作時間進行調整,且永無止境。從收入的角度來看,家務對女性的影響遠遠大于男性。
“對男性而言,家務勞動對收入基本沒有顯著影響;但對女性而言,日常家務勞動對收入?yún)s有顯著的負面影響。”從事家庭與性別研究的華中科技大學社會性別研究中心主任鄭丹丹表示,從過去的“你耕田來我織布”,到現(xiàn)在的“你打工來我?guī)?rdquo;,這種傳統(tǒng)家務勞動類型分工并未跟上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節(jié)奏,可能隱含著性別收入的懲罰機制。
家務誰來做,不能“錢”說了算
長期以來,家務勞動分工中的性別不平等,有一個重要的支撐觀念,即男主外女主內。“從現(xiàn)有的調查研究來說,觀念是有進步,但沒有想象得那么大。”楊玉靜表示。
不僅男性農民工依然堅持這一想法,不少女性農民工也對此表示認可。“男主外女主內并不過時,而且現(xiàn)在也是一個事實。”在采訪中,張蔚和田茂芳均表示,女性應該在家務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
此前,中國農業(yè)大學人文與發(fā)展學院學者張傳紅曾對城鄉(xiāng)流動對夫妻家庭性別分工的影響進行研究。她發(fā)現(xiàn),就家務勞動分工而言,雖然流動后丈夫參與家務勞動的比例增高,但是流動并沒有改變夫妻之間家務勞動分工的模式。流動家庭中女性仍然承擔高出男性數(shù)倍的家務勞動,不過在照顧和輔導子女功課方面,流動后男性的參與明顯增加。
“從總體來看,大部分女性走出家門,在經(jīng)濟上減少了對男性的依賴,所以她們所承擔的家務勞動比例與流動前相比有所降低。”張傳紅表示,與觀念相比,女性生存空間的擴大和經(jīng)濟地位的改變才是促進家庭地位和性別意識提高的根本原因。
盡管經(jīng)濟因素對家庭的重新分工作用明顯,但不少專家認為,推動家務中的性別平等,不能僅僅由“錢”說了算,觀念的進步以及社會保障配套的完善至關重要。
與妻子平等分擔家務勞動,意味著男性農民工告別了傳統(tǒng)的家庭角色。有研究發(fā)現(xiàn),這類男性會更強調對家庭的關愛和忠誠以及維護家庭幸福和婚姻和諧的責任。
“我們一直建議,政府、社會共同努力,推出更多促進家庭友好的政策。比如政府為農民工家庭提供更有保障、更為優(yōu)惠的托幼等公共領域服務;企業(yè)設置彈性靈活的工作時間、合理的休假制度,以便于夫妻更好地協(xié)調家庭與工作的沖突;對家庭而言,我們提倡平等和相互尊重,男性能夠重視承擔家務等家庭責任。”楊玉靜表示。(記者 陳俊宇 北夢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