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9年3月掃黑專項斗爭,蔣彪到迪慶維西實地查看被破壞的礦洞。(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作為一名警察,辦理案件時要做到內心確認,那就是:對得起群眾的期望,對得起帽子上的國徽,對得起當警察時“抓壞人”的初心
53歲的蔣彪微胖,圓潤的臉部線條柔和,眼里總帶著笑意,很容易讓人心生親近之意。但面對令人發指的罪行時,他的眼中卻常常燃起怒火,甚至拍案而起。他是昆明市公安局刑事犯罪偵查支隊六大隊的一位民警,大家都叫他“蔣老師”。
記者采訪那天,是“蔣老師”53歲生日,不知不覺,他已醉心刑偵工作33年,并以過硬本領成為全省公安廳系統的預審刑偵專家。湄公河慘案、3·01暴恐案、孫小果案……迄今他參與偵破各類刑事案件2000余起,親手抓獲并打擊處理犯罪嫌疑人1200余人。他立下了累累戰功:個人一等功1次,二等功1次,三等功5次,還獲得全國公安“百佳刑警”稱號。
歲月磨礪了他的面容,卻從未消磨他那顆火熱的初心。
“拔毛”拔出個警察
在學校,同學們都拼了命地學習,他們已經預感到,今后將在自己的警察事業中大展身手
30多年前的一個下午,昆明鐵路第三中學門口,一個男生被一幫半大的小伙子圍著。他個子本就不高,被圍在中間顯得更加弱小。男生面色蒼白地顫抖著拿出24元錢,馬上就被一把奪走,他絲毫不敢反抗。
幾分鐘后,男生神情木然地走在路上。他滿腦子都在想:這是班費!幾乎抵得上父親一個月工資!怎么賠?我該怎么辦?
男生這天晚上沒有回家。深夜,他潛回院子拿了一把母親平時用來剁白菜喂雞的菜刀,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跟他們拼了!
第二天中午,平時品學兼優還擔任班長的男生沒有進學校。中午時分,他果然見到了昨天那幾個“拔毛黨”,男生話不多說,拎起菜刀就向他們沖去,對方嚇得四散而逃。男生“擒賊先擒王”,舉著菜刀追著對方“老大”跑了好幾條街……兩個人都跑得有些腿軟的時候,男生突然被一個騎著自行車的警察從背后一腳踹翻,他摔倒在地,刀也掉了。警察指著他:“屁大點孩子,就敢大街上拿著刀追人!”
被帶到派出所的男生一言不發。警察把他銬在了一根桿子上。過了一會兒,教務處主任來了,對著男生劈頭蓋臉一頓罵。又過了一會兒,班主任也來了,她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怎么能銬著孩子!快把他放了!”再過一會兒,男生的父親到了,這個正直的工人剛進派出所就對兒子一頓拳打腳踢。
直到聽男生說完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家沉默了,班主任一把將他摟在懷里,心疼地哭了:“傻孩子,你拼啥命??!”
這個男生叫蔣彪,那一年,他高二。一年后,班主任建議他去考警校:“你嫉惡如仇,是個當警察的好苗子!”
1985年,蔣彪正式成為昆明警察學校招錄的第二批學生,他和同學們躊躇滿志:“以前,警察有部隊出來的,有從工廠、農村招的。但我們是專業的,大家都很自豪。”在學校,同學們都拼了命地學習,他們已經預感到,今后將在自己的警察事業中大展身手。
基層練出來的刑警
“不要小看小案,越小的罪犯‘經驗’越豐富,越難開口說出實情”
1987年,從警校畢業的蔣彪被分配到昆明市盤龍分局環城東路派出所,從最基層開始接受鍛煉。當時,派出所有戶籍、治安和刑偵三個警種,蔣彪被分派為戶籍民警。他心里很不樂意:我能搞偵查,為啥讓我管片兒?再說,社區民警配的五四槍憨大一個,人家刑偵的六四槍多小,多有面兒!
蔣彪天天跟所長磨,就想去刑偵。所長卻說:“你們這些小孩兒,先把轄區情況摸清楚,把基礎打牢了再說!”30多年后,蔣彪回憶起當時的情形時,覺得所長無比正確:當戶籍民警能極大地鍛煉跟人打交道、摸線索等多方面能力,這是當刑警最重要的基礎。
可當時,他只能“無奈”地堅持在戶籍民警崗位上。天生的性格讓他無論做什么都拼盡全力。入所半年后的元旦,所長怕年輕民警偷懶脫離崗位,就搞了個突然襲擊。他到居委會的時候,蔣彪帶著幾個聯防隊員剛從外面巡邏回來,正在辦公室里吃面條。見到所長,居委會主任把蔣彪好一頓夸:“從來沒見過這么負責的年輕警察!短短時間,每家每戶他都走遍了!”
“看到所長臉色不錯,我趁機又提出來想去刑偵。”蔣彪回憶說,這次成功了!所長說,刑偵組剛好有個年輕民警被上級抽調,就剩兩個老同志了。于是,第二天,蔣彪正式成為一名刑偵警察,這一干,就是30多年。
派出所刑偵辦理的多是入室盜竊、扒竊等小案,瑣碎且量大。“不要小看小案,越小的罪犯‘經驗’越豐富,越難開口說出實情。”蔣彪說,好刑警是磨礪出來的,這些小案子會極大豐富警察的實戰經驗。
就拿訊問來說,面對不同年齡、不同文化、不同身份、不同地域、不同性格的人,通過不斷總結提煉,對人心理的把握會越來越準確。比如殺人案,動機可能是圖財害命、激情殺人、感情糾紛等,罪犯被抓獲后有的閉口不言,有的拼命推卸,有的懊惱悔恨但又在細節上給自己找借口……“慢慢地,對方說哪句話是想達到什么目的,我們全都了然于心。”蔣彪說,派出所能讓一個偵查員真正成熟起來,因為好刑警都是練出來的!
蔣彪至今記得第一次出殺人現場時自己青澀的表現。當天上午,轄區一棟廢棄房屋里發現一具無頭男尸,已經有些腐敗。法醫在核心現場勘驗,蔣彪等人站在外圍保障,勘驗結束后,法醫隨手指向他們,讓幫忙把尸體抬出來,蔣彪上前捏住尸體的腳,和大家一起把尸體放進尸袋。中午,蔣彪難受的吃不下飯。
“下午,頭找到了,在圍墻外面埋著。我一看,就是早上我們幾個站的地方!”到了晚上,他已經洗了很多次手,但似乎還能聞到那股特殊的尸臭味兒,走路的時候也總覺得后背發涼。
千錘百煉的預審專家
在訊問孫小果時,蔣彪提前查閱了很多資料,從孫小果喜歡的某樣事物入手,打開了他的思想防線
從派出所刑偵組到區公安局刑偵大隊,再到市局刑偵支隊,30年來,蔣彪已經數不清辦過多少案子,但總有一些案件直擊心靈的深處,讓他無法忘記。
3·01昆明火車站暴恐案就是其中之一。這起案件中,喪心病狂的暴恐分子肆意砍殺無辜群眾,致31人死亡、141人受傷,至今仍是人們心中的痛。
事發當晚,蔣彪九時許到達現場后,按指揮部要求在火車站廣場搜索是否還有其他暴恐分子。到出站口附近時,他看到了令自己終生難忘的一幕:警務室門口有一具女尸,身下的血泊已有兩厘米厚。她趴在地上,手向警務室的方向伸去,離門只有一米不到。這個姿勢讓蔣彪感受到了她人生最后時刻的想法:只要進到警務室,自己就安全了!死者對生命的渴望,對警察寄予的厚望,讓蔣彪呆立在現場。因為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是那么無能為力!
繼續向前走,尸體越來越多,遍地都是血跡和散亂的鞋、行李,蔣彪的憤怒也達到了極點:朗朗乾坤,竟有人干出這樣的滔天罪惡!這種憤怒在他當天訊問暴恐分子時,轉為了對人性深深的恐懼:殺人者不覺得自己殘忍和可怕,反而把殺人當作自己的造化,“一個人被洗腦到這種程度,讓人匪夷所思!”
按照上級要求,此時最重要的任務是盡快弄清現場是否還有其他暴恐分子。蔣彪以高度的責任感使出渾身解數,僅用20多分鐘就審出了相關情況,為之后的現場處理、案件辦理發揮了重要作用。
作為預審專家,蔣彪有自己的一套獨特本領。他認為,預審最大的技巧是建立溝通交流的通道,通道搭建得好,就已經成功了一半。比如,對偏激的人,要站在對他部分行為或觀點認可的角度切入,然后循序漸進,與其就不同觀點進行辯論,在此過程中將對方想隱藏的真相一點點撕開。但也有些人看似很愛說話,實則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聽不進其他人的哪怕一句話,“這樣的人表面看似乎建立了交流通道,其實是無效的。”
在訊問孫小果時,蔣彪提前查閱了很多資料,從孫小果喜歡的某樣事物入手,跟他攀談起來,孫小果聽得很認真。由此,孫小果的思想防線順利打開,之后的預審工作得以順利開展。
剛柔相濟的“蔣老師”
送行當晚,他要求專案組的小伙子們都不準掉眼淚。但出發時,他自己在車里哭了一場
2016年下半年,地處中緬邊境的云南省德宏州瑞麗市警方陸續接到多起報警:犯罪團伙勾結境外賭場和地方勢力,在網絡上以免費提供機票旅游、高薪務工、低息貸款等為由,誘騙中國公民出境后非法拘禁,通過暴力毆打、殘忍虐待逼迫家屬交納贖金。至2017年底,此類案件已呈高發態勢,云南省公安廳在公安部統一指揮下開始了整治專項行動。
因犯罪實施地在境外,涉案嫌疑人眾多,犯罪團伙之間相互交叉、利益關系復雜,抓捕危險高、取證難度大等原因,案件偵辦困難重重。2018年3月,云南省公安廳刑偵總隊急調蔣彪奔赴瑞麗“利劍”專案組,臨危受命組織偵破以“8·29”陳某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團伙為代表的非法綁架拘禁中國公民系列案件。
“如果把人生分成幾個階段,德宏的辦案經歷是個新階段。”蔣彪說,這起案件讓他想起了入警的初衷——那種最簡單的“我要抓壞人”的情感。
到專案組報到后,蔣彪抓緊時間研究了案件材料。當看到被害人們陳述在境外遭受了喪失人性的殘酷折磨和虐待時,他氣得拍案而起:“這群畜生,滅了他們!”干了多年的老刑偵如此憤怒,這股激情和血性感染了德宏當地的偵查員們。蔣彪把專案組有限的警力重新整合為十多個作戰單元,每個單元2名民警負責偵查一個團伙。約兩百名罪犯,有上千名受害人……專案組只有27名偵查員,可以想見他們那沒日沒夜的工作狀態。但當時,沒有人叫苦叫累,沒有人推諉扯皮,大家都為同一個目標全力以赴:一定要把罪犯繩之以法!
在之后近一年的時間里,專案組的偵查員們與“蔣老師”建立了深厚感情。蔣彪把自己的本事傾囊相授,指引他們下一步的辦案方向,還時常充當他們的人生導師。
一天,一個偵查員剛進辦公室就情緒激動。蔣彪一問,原來是他已經幾個月沒有回家,昨天好不容易抽時間回去一趟,卻發現家里沒人,給妻子打電話又總被按掉。這個偵查員到處打電話問親戚朋友,最后才知道老婆帶著女兒出去旅游了。“出去不告訴我。這個憨婆娘!是故意氣我呢!”蔣彪說:“這事你倆都沒錯,是我逼得你們回不了家,其實錯在我。”又勸他:“你長期不過問家里的事兒,人家平時多辛苦?帶著孩子出去玩玩,你不該發脾氣。”在蔣彪勸說下,這位偵查員一邊轉錢給妻子,一邊發微信讓她“好好玩”,就這樣成功化解了一次家庭危機。
2019年初,蔣彪接到孫小果案的任務,需要立即返回昆明。送行當晚,他要求專案組的小伙子們都不準掉眼淚。但第二天獨自駕車出發時,剛上高速,他就拐進加油站,在車里哭了一場。
“我一輩子都在還原案子。”蔣彪說,即便最完美的案件,也不能做到百分之百的還原。但是,同法官審判案件需要做到內心確認一樣,作為一名警察,辦理案件時也要做到內心確認,那就是:對得起群眾的期望,對得起帽子上的國徽,對得起當警察時“抓壞人”的初心?。ㄓ浾咄跹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