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慕清
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曾一個人夜游平遙古城,寂靜幽深的夜色就像是夏日里的紫藤花,一片一片地盛開在我的青春里。后來,因為工作的關系,去平遙參加國際攝影節,記憶里平遙那種清遠深美的古城質感又在一幀幀相片上浮現,讓人無法忘懷。
字典里有一個詞:一見傾城,講的多是女人的美。而在充滿無盡憂郁瑣碎的歲月里,總有一個地方能讓人一見傾心,再見魂牽夢縈,就像是曹文軒故鄉鹽城的麥田和草房子,就像是莫言夢中高密的金黃色的玉米地和記憶里透明的紅蘿卜,還有雪小禪永遠寫不夠的白色的蘇州河和評彈,還有史鐵生那遙遠的清平灣和地壇,還有……
于我,便是平遙。
歡喜是從名字開始。嘴唇輕輕吐出“平遙”,像被一條清涼的小蛇咬住了心,看見了清晨的薄薄的霧,平靜而遙遠,幽深而孤遠,在眼前彌漫。讀這座古城,像是在品味林風眠的畫,她像是人間一個最深情的淑女,來人無論懷了何種悲哀的情緒,她總能讓人得到溫情和安慰。置身大都市動亂喧鬧的生活中,這里像是一個桃花源,這里沒有月份牌式的妖艷,也沒有文人士大夫式的清高自賞,這里涌動著大自然的生命力。
這種生命力不是一種輕薄的美麗,平遙也并不美。這座穿越漫長歲月的古城甚至處處露出一種殘落。城墻的石縫里黯淡斑駁的苔痕,寂寂地透出一種對待生活的端然與熱情,發芽的嫩綠色小草拱出頭來打量著這里的一切,充滿了對生命的好奇和新鮮,有時候還能看到粉紅色、嫩黃色的小花都爭奇斗妍地盛開著,仿佛每一天都是一個節日。
站在古老的城墻上,無數灰色的屋頂在眼前一寸寸地鋪開,會讓人自然地想起賈樟柯的電影《站臺》,想起崔明亮和殷瑞娟的愛情。這段愛情也不唯美,就像是綿亙在平遙歷史里狡猾的晉商一樣,彼此都有曲折的心眼和小心的算計,都有對愛情條件的稱斤掂兩。在影片的結尾處,崔明亮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房間里水開了,咕嘟咕嘟響著,殷瑞娟抱著孩子哄她睡覺,像是在飛揚的青春尾巴,唯美的愛情被殘忍地扯開了“華麗的袍子”,看見了里面“虱子”。可這樣場景是那么的真實,這是生活。張愛玲說她愛聽“市聲”。在平遙,“市聲”有貝殼一樣飽滿的聲線,有一種溫暖的觸感。
我還記得,在居住的客棧里的院子里,天臺上空是瓦藍色的,棉白色的云朵在輕盈浮動,還有常常倚著二樓紅色圍欄跟我打招呼的店家太太。她有五十多歲了,不美麗卻總是在笑,那種爽朗的笑聲很溫暖,讓人忍不住要親近。她的笑容咧到腮邊,右邊的牙齒掉了一顆,能看得很清楚,可她并不介意,她的笑聲隔著很遠都能夠聽見。有好幾個清晨,我起床拍攝朝霞,能聽見在廚房做早飯的她,在笑,在笑,還在笑。時間把光陰雕飾在她的臉上,她卻把微笑留在嘴角。
有機會還想再去平遙。還想把自己的身和心浸在那座城里,浸在市聲里,浸在這種對生命的端然的熱情里,和永遠也不想要停止的笑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