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文華
來源:《品讀》2024年第11期
銅雀硯應是挺有名的。
1094年農歷七月十三日,蘇軾和黃庭堅在鄱陽湖相遇,黃庭堅請蘇軾鑒賞銅雀硯,蘇軾作《黃魯直銅雀硯銘》,魯直是黃庭堅的字。此前,1056年,蘇軾曾寫道“舉世爭稱鄴瓦堅,一枚不換百金頒”,鄴瓦是制作銅雀硯的原料。
一枚瓦何以百金不換?因為出自鄴。
鄴指鄴城,現在是河北省邯鄲市臨漳縣的一個鎮,一千四百多年前,曾是北方最華美的都城。204年,曹操占領鄴城后以之為大本營,在城西北筑銅雀、金虎、冰井三臺。其后,鄴城成為后趙、冉魏、前燕、東魏、北齊的都城,580年被楊堅下令焚毀,逐漸泯沒于黃土流沙之中。
739年,岑參到鄴城,殘城尚存,寫道:“下馬登鄴城,城空復何見。春風吹野火,暮入飛云殿。”1078年,賀鑄訪鄴城,已一片狼藉,寫道:“隧碣仆縱橫,鐫文久殘缺。帛砧與柱礎,螭首隨分裂。”賀鑄到訪前,鄴城廢墟中已有一物引人注目,不是石碑、螭首,是瓦。蘇易簡(958~997)在《文房四譜》中寫道:“魏銅雀臺遺址人多發其古瓦,琢之為硯,甚工。”蘇軾1037年出生前,銅雀硯就已成名。
比蘇軾年長些的歐陽修、韓琦、王安石等都有關于銅雀硯的詩作,當時互贈、收藏、鑒賞銅雀硯屬雅事。
歐陽修1037年得到好友送的銅雀硯后作長詩《答謝伯景遺古瓦硯歌》,結尾寫道:“名都所至必傳玩,愛之不換魯寶刀。長歌送我怪且偉,欲報慚愧無瓊瑤。”魯寶刀指春秋時魯國名刀孟勞,極言銅雀硯之珍貴。
王安石《相州古瓦硯》云:“吹盡西陵歌舞塵,當時屋瓦始稱珍。甄陶往往成今手,尚托聲名動世人。”西陵是曹操的墓葬,說曹操那時的瓦已成珍品,時下流行的多是贗品。
韓琦1056年主政相州(當時轄鄴城),向友人贈銅雀硯,也有友人向其索求。“誰傳石末首青州,鄴硯今推第一流。”這是給龐籍送硯時所作,石末是名硯,言銅雀硯品位之高。“求之日盛得日少……千百未有三二真。”這是答章望之求硯時所作,說銅雀硯緊俏,坊間多非真品。
黃庭堅的銅雀硯,是他為故洺州太守王純中撰墓志銘后,得王家所贈,洺州(今河北永年)在鄴城附近。黃庭堅將這來歷刻在硯上,并作銘,后又得蘇軾銘于其上。
北宋以后,銅雀硯一直是文人吟詠之物:金代元好問《銅雀臺瓦硯》“千年不作鴛鴦去,喚得書生笑老瞞”;元代劉因《銅雀瓦硯》“卻愛曹瞞臺上瓦,至今猶屬建安年”;明代何景明《同李進士觀銅雀硯歌》“君不見鄴中魏帝無宮殿,千秋遺瓦磨為硯。墨客騷人空嘆嗟,朱薨綺構誰曾見……”。
清道光年間,兵部侍郎萬承風得到一方銅雀硯,刻有“建安十五年造”隸書6字,還有蘇軾和黃庭堅的銘文。臺北故宮博物院存有一方銅雀硯,印有“建安十五年”隸書5字,還有清乾隆皇帝的題詩。建安十五年即210年,是興建銅雀臺之年,兩硯都有此標記,是表明為曹操建銅雀臺時原瓦。
不過,真相恐非如此。
1983年以來,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和河北省文物部門組織鄴城考古工作隊在鄴城遺址進行了接續努力,逐步探尋到這個泯滅已久古城的真正容顏。
考古發現表明,鄴瓦分為兩種:一種是東漢末或曹魏時代的瓦,灰色,較薄、質地粗糙;一種是東魏、北齊時代的瓦,黑色,涂有胡桃油,較厚,質地細膩堅硬。前者滲水快、不耐磨,后者光滑耐磨,滲水較慢,顯然能夠做硯的是后者。也就是說,曹操建銅雀臺時的原瓦不大可能用來做硯。
即使是東魏、北齊時代的瓦,也畢竟是瓦,硬度不如石頭。曾任臨漳縣文物保管所所長的張子欣從1983年起參與鄴城考古隊工作,他曾和同事多次用東魏、北齊時瓦試做硯,還試著埋進濕土或浸水后陰干再做,成硯后使用效果均不理想。
其實,這個問題古人并非沒有發現。
歐陽修《硯譜》曾說:“相州真古瓦朽腐不可用,世俗尚其名爾。”
稍晚些的何薳《春渚紀聞》說銅雀硯:“雖易得墨,終乏溫潤,好事者但取其高古也。”清代紀曉嵐《舊硯歌》云:“文士例有好奇癖,心知其妄姑自欺。”
但歐陽修得到銅雀硯后,也極盡夸贊。并不實用的銅雀硯,何以得到一代代文人青睞贊美?他們也給出了答案,“尚其名”“取其高古”“心知其妄姑自欺”。
硯臺是古代文人案頭必備之物,既是書寫必需品,也是陶冶性情的隨身之物。銅雀硯能蘊含銅雀臺、建安風骨、曹操這么豐富的人文元素,得到文人厚愛也在情理之中。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能做硯臺的瓦本是屬于東魏、北齊,代言人當為放歌“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高歡,歷代詩人卻執著地將目光鎖定追問“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曹操,或許是因為高歡身上承載不了那么強大的歷史凝視。
一方銅雀硯,可以跨越時空,“至今猶屬建安年”;可以感嘆興衰,“朱薨綺構誰曾見”;可以表達愛憎,“喚得書生笑老瞞”。小小銅雀硯,寄托文心,傳遞文脈。陋室華屋,雨夕雪夜,把玩銅雀硯,仿佛觸及建安七子印跡。
詩人對銅雀硯的留連,也是內心觀照。
蘇黃鄱陽湖相逢時,都在政治漩渦里沉淪,相聚三日,后人沒看到他們留下唱和,看到的只有《黃魯直銅雀硯銘》:“漳濱之埴,陶氏我厄。受成不化,以與真隔……”大致意思是說,漳河邊的黏土,經陶匠反復摶和,像我們受到苦難困厄一樣,定型后就不再變化,和原來的黏土完全不一樣了……
蘇軾被貶嶺南,繼續前行,八月初七過黃公灘,作詩云:“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