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鵬(接上期)
《讀史方輿紀(jì)要》載:“縣府西南五里,亦名滏陽河。自邯鄲縣流入界,俗謂之柳林河。又東北經(jīng)府城南,又東北入曲周縣界,舊有堤東去城二里。唐武德五年,世民攻劉黑闥于洺州,別將程名振載鼓六十具,于城西二里堤上擊之,城中地皆震動,即滏陽河堤矣。”可見在唐初,滏陽河就已北穿邯鄲,然后流入廣府。
1999年,于邯鄲市中華大街東側(cè),市電業(yè)局南院辦公樓下,出土了一方《唐焦客朗墓志》。墓志記有:“開元廿六年(738年)二月廿二日,葬在邯鄲縣城東南三里平原之野。東望漳水之流,西觀石臼,南看東明之館,北見叢臺之形。”
漳河在滏陽河南面,能在邯鄲縣城東南三里,東望到漳水,必然是該水與滏陽河合流后,向北流進邯鄲界的結(jié)果。
焦客朗埋葬時的738年,是唐詩中的邯鄲一個重要時間坐標(biāo)點。
此前2年,杜甫正在趙地游覽;此后3年,岑參自長安經(jīng)古鄴至邯鄲,寫下了著名的《邯鄲客舍歌》;7年后,李白游歷燕趙。后來,李白又于公元752年再次來到邯鄲,登叢臺,觀羅敷,寫下歌詠邯鄲的詩詞多首。
焦客朗墓志的發(fā)現(xiàn),證明了唐詩人筆下的“漳水”,不是一條憑空想象的文學(xué)之河,而是確有其流。
唐岑參《邯鄲客舍歌》:“傷心叢臺下,一旦生蔓草。客舍門臨漳水邊,垂楊下系釣魚船。”叢臺之下,客舍門臨漳滏水,漳滏河離叢臺是何其之近。唐鄭錫《邯鄲少年行》:“霞鞍金口騮,豹袖紫貂裘。家住叢臺下,門前漳水流。”說的就更曉暢明白,叢臺就在漳滏河岸邊。
北宋詩詞大家賀鑄,元豐二年(1079年)任職滏陽都作院時,寫詩《老槐》一首。其中詩序云:“邯鄲郡南滏水上,有大老槐,無復(fù)生意。人偶夜休其下,聞吟嘆之聲發(fā)空腹中。”實證北宋神宗年時,滏陽河就在邯鄲城南。從《水經(jīng)注·濁漳河》里可清晰看到,在酈道元北魏之時,滏陽河在鄴西北匯入漳河之后,沿磁縣—肥鄉(xiāng)—曲周—巨鹿方向,東北流去。此時,漳滏合流還沒有流經(jīng)邯鄲城域。
隋朝是漳滏河開始北流的分水嶺。
隋之后,滏陽河與漳河在臨漳匯合后,開始向北穿過邯鄲。漳河水大勢猛,滏陽河屢屢為其所奪,故而合流之后的漳、滏水,被人們習(xí)慣性叫做漳水、衡水、衡漳。所以,唐、宋、元、明、清的詩人筆下,只有漳水,不見了滏陽河。
事實是,滏陽河哪里會憑空消失呢?它就隱身在漳流或漳河中。
明陳寧《過邯鄲叢臺》:“漳水渠連名水合,邯山云接紫山長。”
明謝景星《叢臺》:“日落臺高生古愁,漳河?xùn)|去水悠悠。”
明張煌《叢臺吊古》:“西去紫山青冉冉,南來漳水碧依依。”
清乾隆帝《登叢臺》:“襟漳帶沁真佳矣,雪洞天橋安在哉。”
詩人們到的是邯鄲,登的是叢臺,見的是滏水和漳河的聯(lián)體,叫的卻是漳水。
當(dāng)然,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唐詩人筆下,叢臺邊上出現(xiàn)了漳河這一歷史事實,說明起碼自唐開元年間始,滏陽河入漳之后,漳滏水就已經(jīng)合流北逕,穿過邯鄲。
至于這中間,漳滏河再回故道,又沿曲周、巨鹿、武強重走老路,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了。水是活的,誰又能禁錮了它呢?
4
滏陽河是雌性的,溫順而嫻靜;而漳河則是雄性的,驃悍且迅疾。
當(dāng)滏陽河遇到漳河,就像一個溫婉的女人,嫁給了一個強霸的男人,總有些被迫與無奈。早期的漳河也是黃河的支流,在更為霸道的黃河面前,漳河也毫無反抗之力,裹挾在浪急水大的黃河中隨波逐流。
因而,黃河對滏陽河有著直接的影響。黃河在有記載的歷史上,曾發(fā)生過六次重大改道。
其中:第一次,前602年改為東行漯,在今滄州一帶入海;第二次,公元11年在魏郡元城(今大名縣東)以下決口,向東泛濫入海;第三次,北宋慶歷八年(1048年),黃河在澶州商胡埽(今濮陽東昌湖集)決口,北流經(jīng)今滏陽河與南運河之間,下合御河(南運河),至天津入海。
黃河首次改道東徙后,原黃河宿胥故道就成了漳河專用河道,漳河沿此獨流天津入海。早期的滏陽河,就是在入漳之后,跟著漳河走這條路線。
漳河,以易淤、易徙、易決而著稱,舊稱衡漳。衡者,橫也。意思是說漳河肆意橫流,率性而難以管束。這種水性在臨漳三臺以下河段,表現(xiàn)尤為顯著。河流在這里變化最為無常,洪災(zāi)泛濫也最為顯著。《磁州志》記:“臨漳以下如建瓴,然水勢彌漫,遷徙無常,每石水則致五斗泥,所經(jīng)阡陌淤填,陵谷互易,屋基袤如峻阜,檐甍接地俯身,出入如竇。”
明朝陳盤有《漳水議》,詳細(xì)分析漳河難治的根源:“漳河至臨漳而成大河,出廣平、大名,達(dá)于臨清。冬春則涸,夏秋則漲。其涸也,枵腹嗷嗷。其漲也,泛溢千里。一淤成城,一沖成河。固地勢沃衍平坦使然,亦由水勢波濤洶涌致之也。漢唐以前,其治易以黃河故道,繞大名,出河間,達(dá)于海,則黃河深廣,而漳水易泄,所以消息而不為害。宋元以后,其治難,以黃河繞徐州,出淮安,入于海,則黃河淤淺,而漳水難泄,所以散漫而不可制。”
漳河從高落差的太行山腹地,下泄到平原之后,其攜帶的大量泥沙迅速淤積,使得下游河床抬高。到隋朝時,流經(jīng)黃河故道多年的漳河,原有河道已被淤平,不但不能作為漳河水流通道,反而成為障礙。漳河水受阻之后,河道開始向北低洼處移動。
隋朝之后的漳河大致分為三道:
一、由臨漳、肥鄉(xiāng)、曲周、平鄉(xiāng)、巨鹿,至寧晉與滏陽河匯合,此為北道,又稱小漳河;二、由臨漳、肥鄉(xiāng)、曲周、威縣,經(jīng)廣宗,東北向流入運河,此為中道,又稱老漳河;三、自臨漳、魏縣、大名、元城至館陶,在館陶以上入衛(wèi)河,稱南道。
暴躁乖戾的漳河,安和嫻靜的滏陽河,它們像一對好使性子、愛耍脾氣的年輕戀人,分分合合,極為隨意。成書于明天順五年(1461年)的《明一統(tǒng)志》記載:“廣平府,滏水在府城南五里,上從邯鄲縣界流入古塌河,經(jīng)永年縣境,達(dá)曲周縣界,東北流去。”此時,滏陽河是獨自經(jīng)廣府而過。到了明嘉靖至隆慶年間,漳、滏再次合流。
5
滏陽河與漳河分道而流,除了河道變遷的自然之力外,還有人力使然。
磁縣東北5里處,是歷史上著名的開河碼頭。
《元史·郭守敬傳》載:中統(tǒng)三年(1262年),“世祖召見,(郭守敬)面陳水利六事:……其四,磁州東北滏、漳二水合流處,引水由滏陽、邯鄲、洺州、永年下經(jīng)雞澤,合入澧河,可灌田三千余頃。……每奏一事,世祖嘆曰:任事者如此,人不為素餐矣!授提舉諸路河渠。”
《元史·河渠志》載:“滏河者,引滏水以通洺州城濠者也。至元五年(1268年)十月,洺磁路言:洺州城中,井泉咸苦,居民食用,多作疾,且死者眾。請疏滌舊渠,置壩閘,引滏水分灌洺州城濠,以濟民用……中書省準(zhǔn)其言。”
由此可見,在元中統(tǒng)三年,忽必烈不僅當(dāng)面批準(zhǔn)了郭守敬奏議,并且將此工程立刻付諸實施。在磁州東北漳、滏二河的合流之處,建設(shè)分水工程,使得滏水獨自向北,沿邯鄲、洺州、永年、雞澤,合入澧河。到了元至元五年,又為解決洺州百姓飲水問題,引滏陽河水灌注廣府城壕。
但絕不是在元朝,滏陽河才首次來到廣府。
從上文所錄“疏滌舊渠”看,廣府原曾有渠,只不過此渠因年久淤積而廢罷了。既然有舊渠,原先必有水。這吻合了《讀史方輿紀(jì)要》中所記:廣府“舊有堤,東去城二里。唐武德五年,世民攻劉黑闥于洺州,別將程名振載鼓六十具,于城西二里堤上擊之,城中地皆震動,即滏陽河堤矣。”
到明成化十一年(1475年),滏陽河再次被人工分流,得以重新單獨北流。
《欽定古今圖書集成》引嘉靖《彰德府志》載:“滏水,在臨漳縣西十五里。成化間,為漳水所絕……舊時滏水至開河,合漳水東下,地勢卑洼,支渠不浚。明成化十一年(1475年)河堤沖決,大為民患,州判張珵疏分其流,導(dǎo)滏水北行,自邯鄲東過廣平,通直沽河。十八年,知州張夢輔,益為開廣,以通舟楫。”
由此,很多人錯誤認(rèn)為,滏陽河是在1475年,才開始與漳河分流,獨自北上。
造成這個錯誤的原因,是人們少看了一句話:“成化間,為漳水所絕。”在滏水被漳水所絕的“成化年間”之前,滏陽河起碼在中統(tǒng)三年后,即已單獨北流;在至元五年,也已開始向廣府城壕注水。只不過到了“成化年間”,漳河再次奪滏,二水合流。成化十一年,因為河堤被沖毀,造成災(zāi)害,磁州州判張珵為減水勢,才在開河村再次挖掘新河道,重新疏導(dǎo)滏水北流。
其實在此之后,漳、滏河于開河村這里,仍經(jīng)歷過多次分合。
《畿輔通志》載:“漳河故道,即元郭守敬言磁州東北漳滏合流處也。明永樂九年(1411年),漳水復(fù)決,于張固村合滏陽河,修塞之后,又于開河村漳滏合流。至十八年秋大雨,漳滏俱溢,水退仍自分流,今州城(今磁縣)東二祖村尤有溝渠存焉,北接邯鄲為漳河故道。”
現(xiàn)在,張莊橋閘控制的支漳河分洪道,是1975年在漳河故道基礎(chǔ)上開挖,控制來自滏陽河、渚河、澗河的洪水進市,讓其繞邯鄲東轉(zhuǎn),經(jīng)小北堡、南堡、兼莊、代召,在永年蓮花口再次匯入滏陽河。據(jù)清光緒三年《永年縣志》,支漳河最后一次走水,為明萬歷二十八年(1600年)至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 年),康熙二十三年之后,漳河改走南道,此處廢為故道。
需要指出的是,明成化十八年磁州知州張夢輔拓寬河道,并非滏陽河自此才可行船。事實是,滏陽河早在唐時即有船,岑參詩“客舍門臨漳水邊,垂楊下系釣魚船”可證。1918年,在滏陽河畔巨鹿挖掘出的宋代古城,首次向世人呈現(xiàn)大量精美的磁州窯瓷器,也證明滏陽河在宋時已有船運。張知州只是“益為開廣,以通舟楫”,準(zhǔn)確說,滏陽河自此開始了大規(guī)模漕運。
自元朝開始,尤其明清期間,因衛(wèi)河少水,為保障漕運,漳河被人工干預(yù),開始向衛(wèi)河源源不斷補水。《元史·世祖本紀(jì)》就載:“以漳、滏灌田,以致御河淺澀,鹽運不通,塞分渠以通水道。”
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為濟漕運,引漳河水至館陶入衛(wèi)河。從此,滏陽河徹底結(jié)束了與漳河的千年恩怨糾纏史,過上了幸福美滿的單身生活。
從此,滏陽河再無牽扯,輕盈流淌。
她一路擁抱著牤牛河、渚河、沁河、輸黿河、洺河、沙河、留壘河的投懷,一路輕哼小調(diào),從源頭匯入東武仕水庫,東南繞磁縣城北折,穿過邯鄲城,在黃粱夢東折,過永年洼,經(jīng)曲周,入雞澤,最后在東于口村流入邢臺,浩浩北上。
典籍中流淌千年的滏陽河,最終讓自己也流成了一道永恒的經(jīng)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