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鵬
由漢文帝劉恒命名的邯鄲道,在邯鄲境內雖里程甚短,卻珠璣遍布,琳瑯滿目,每一處都在中國文學史中熠熠生輝,璀璨耀眼。
在其北端黃粱夢,端踞著著名的唐傳奇小說《枕中記》;踅步向南,在邯鄲城西北姜窯村,是首吟唱千年的著名漢樂府《陌上桑》;再向南至學步橋,橫跨沁河,坐臥著莊子的寓言《秋水》;于其腰臍部,是晃動著無數中國一流詩人身影,被李白、岑參、王昌齡們歌吟不絕的叢臺;在其南端磁州,則是岳飛一首豪情四溢、氣吞萬里的宋詞《滿江紅》……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李叔同的一曲蒼涼沉郁、低徊悲慨的《送別》,讓多少執手相看無語凝咽、自此天涯遙隔終成永別的人為之酸鼻。唐宋時的叢臺,正是這樣一處彌漫著《送別》傷感的餞離之所。
至今仍鐫刻在叢臺上的“夫妻南北、兄妹沾襟”八字,不獨在講二度梅的故事,它依然在向今天的人們隱隱訴說,于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叢臺作為公共場所的用途與屬性。
北上幽州為官,姻婭眷屬圍聚叢臺,作歡而別;西去長安科考,父母殷殷囑托于叢臺,依依分手;南下江淮經商,親友在此舉杯餞行……如同長安的灞橋、淮安的清溪館,它是個餞別之地,送行的親友于這里止步,浪跡天涯的游子自此啟程。
這一切,緣于叢臺下有一條泛照著秦漢明月,吹送著唐宋清風的大路——邯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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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之后,雖然大運河的漕運日漸昌盛,但因運力、路線等諸多限制,陸路仍為重要的交通渠道。
自幽州(北京)至洛陽到長安的線路仍延續秦漢魏晉古道,其線路為:幽州(北京)——保州(保定)——真定(正定)——邢州(邢臺)——邯鄲——磁州——相州(安陽)——鄭州——洛陽——長安,邯鄲就居于這條大路的要沖,此條大道被稱為“長安道”。居于長安道上的邢州——邯鄲——磁州——相州這段,則稱為“邯鄲道”。
此外,在河北西南與山西南部的太行山地區,就是穿越滏口,西接澤(晉城)、潞(長治),東連大名、開封的故道“昭義餉道”。
無論南北走向的邯鄲道,還是東西走向的昭義餉道,邯鄲均處于其核心地位。
所以,自東漢以降,歷經隋唐五代宋元明清,雖然凋零的邯鄲在行政區劃上已淪為蕞爾縣邑,兵燹所過又屢屢使它焦土生煙,民不聊生。但因其貫穿南北、溝通東西的特殊地理位置始終沒有改變,因而,左依邯鄲驛,右傍叢臺,哪怕戶不滿百、市小如集,但這里始終士女連衽,車馬疊跡,酒肆林立,行客川流,樗蒲局鼎沸,游俠子橫行。
“邯鄲道”的最初命名權屬于漢文帝劉恒。
《漢書·張釋之傳》載:“從行至霸陵,上居外臨廁。時慎夫人從,上指視慎夫人新豐道,曰:‘此走邯鄲道也。’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意慘凄悲懷……”
慎夫人是邯鄲人,漢文帝在霸陵眺望時,指著新豐道(今陜西臨潼東北)告訴她,這是通往邯鄲的道路,從這里走去,就可以到達你的家鄉。
邯鄲道上終究沒有出現能歌舞、擅鼓瑟的慎夫人歸寧的俏麗身影,卻迎來了梁武帝蕭衍用慎夫人口吻而作的一首《邯鄲歌》:“回頭霸陵上,北指邯鄲道。短衣妾不傷,南山為君老。”
從此,無數的詩人懷揣著各自的綺思遐想、悲吟嗟嘆,沿著這條邯鄲古道迤邐而來,留下眾多不朽的詩章:
“歌鼓燕趙兒,魏姝弄鳴絲。粉色艷日彩,舞袖拂花枝。把酒顧美人,詩歌邯鄲詞。清箏何繚繞,度曲綠云垂。”這是醉眼朦朧,在邯鄲南亭觀妓的李白;
“客從長安來,馳馬邯鄲道。傷心叢臺下,一旦生蔓草。客舍門臨漳水邊,垂楊下系釣魚船。邯鄲女兒夜沽酒,對客挑燈夸數錢。酩酊醉時月正午,一曲長歌壚上眠。”這是千里求醉,斜臥邯鄲客舍的岑參;
“遠客無主人,夜投邯鄲市。飛蛾繞殘燭,半夜人醉起。壚邊酒家女,遺我緗綺被。合成雙鳳花,宛轉不相離。”這是解囊散金,邯鄲酒寮中春意闌珊的王建;
“薄晚霜侵使者車,邯鄲阪峻且徐驅。困來也作黃粱夢,不夢封侯夢石湖。”這是出使金國,長途顛簸,困臥邯鄲的范成大;
“邯鄲城南游俠子,自矜生長邯鄲里。千場縱博家仍富,幾度報仇身不死。宅中歌笑日紛紛,門外車馬常如云。”這是游離薊門后途經邯鄲,與游俠少年結交的高適;
“秋風鳴桑條,草白狐兔驕。邯鄲飲來酒未消,城北原平掣皂雕。射殺空營兩騰虎,回身卻月佩弓鞘。”這是深秋造訪邯鄲,酒后豪氣干云,于城北射獵的王昌齡;
“趙女擫鳴琴,邯鄲紛躧步。長袖曳三街,兼金輕一顧。有美獨臨風,佳人在遐路。相思欲褰衽,叢臺日已暮。”這是慕名而來,道遇邯鄲女子翩躚而行,情難自禁、心猿意馬的陸厥。
……
一座蕭索凋敝的城邑,到處晃動著中國一流詩人的身影;一條里程甚短的古道,卻鋪滿了韻律曼妙的雋永詩行。
遠方而來,途經此處的詩人們,除了感嘆邯鄲繁華不再,盛世已杳之外,更多寄情于能歌善舞、巧笑倩然的美艷趙女,對她們入宮則為才人,流于市井則當壚沽酒,時變世移后又可能淪落為廝養卒婦的人生遭際,寄予了心情復雜的精神問候。同時,對游俠狂放、談笑賭場、豪縱無羈的趙地男子,則給予生命本體上的暗自欣賞。
也許,本就綻滿文學想象之花的邯鄲古道,已容不下更多的理性歷史榛棘再來生硬栽插。那就讓它屬于文學吧。有浪漫與綺思觀照,孤寂的羈旅會溫熱很多。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