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岳家在復興區。二十余載,拜訪多矣。
可是,對于此地,我印象頗差。
該區是河北省邯鄲市三個主城區之一,位于西部。這個地域,大都是太行山向華北平原過渡的淺山丘陵,土壤貧瘠,高低縱橫,干旱缺水,不宜農耕。
但這里啊,又曾是一片極度輝煌的土地!
戰國時期,趙王宮殿主要坐落于此。秦始皇在這里“奇貨可居”,武靈王在這里“胡服騎射”,藺相如在這里“完璧歸趙”,廉頗在這里“負荊請罪”,燕人在這里“邯鄲學步”,趙括在這里“紙上談兵”。此處誕生的成語典故,竟達數百條,堪稱中國之最。更為難得的是,人人熟知和常用的熱辣名詞“改革”,也起源于此。趙國滅亡時,秦人一把大火,王城滿目廢墟。2000多年來,廢墟連同這塊土地,沉默于洪荒。只有一簇簇稀疏的小村散落其間,饑寒交迫、形影相吊。直到新中國成立之后,工業化的戰鼓,再次將其喚醒。
幾十年間,圍繞邯鋼等大型企業集團,復興區聚集了千余家中小企業,成為聞名全國的重化工基地。的確,這里曾以不足全市三百分之一的面積,貢獻著十分之一的GDP,實在是地方經濟的重要支柱。
然而,重化工業的直接后果,便是環境污染。數十年的工業垃圾,堆積在村與村之間,如同丘山連綿。域內最大的河流——沁河,黑糊糊、臭熏熏,魚蝦絕跡、蚊蠅猖獗。
那些年,我經常來往岳父家。印象最深的是一輛輛滿載煤炭、鐵粉和化工原料的重型汽車,聲嘶力竭地吼叫,累得滿頭大汗。瘦弱的公路在沉重的車輪下痛苦地掙扎著、呻吟著。大大小小的煉焦廠、石灰廠和化工廠,并肩接踵、紅紅火火。粗粗細細、高高低低的煙囪們,噴吐著灰灰黃黃、紅紅黑黑的煙霧,像一條條傳說中的惡龍,在天空中張牙舞爪。
看著日漸龐大的復興區,我的內心,悲哀難言。
時代在變化中沉思,文明于進步中醒悟。正在全面走出貧困、走進富裕的國民,也在深層思考著生產、生活、生存和生命的真正意義。
21世紀以來,中央政府調整產業結構,著力科學發展。進入新時代,國家的發展理念更加精準。人們愈發清楚地認識到: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于是,自2017年開始,隨著邯鋼等大型企業的整體提升和產能壓減,復興區委、區政府決定將達到環保指標的項目全部遷入工業園區,并果斷拆除1100多家“散亂污”企業。
這是一陣壯士斷腕的劇烈疼痛!
這是一場刮骨療毒的自我革命!
經過持續強力整治,不僅徹底清除污染源,還騰出土地1.5萬畝。
荒丘野崗,如何利用?招租讓利,承包共建。于是,數十位企業家紛紛投資,改良土壤、引進水源、植樹養草、栽花種果。閑置千載的丘陵坡地,兩年時間變成了花果山。
一座座垃圾山,全部環保處理。暫時難以消化的剩余物,堆積起來,覆蓋黃土,植以花木,化身為蒼翠山崗、幽美園林。
沁河,當然是美麗的主角。在接近市區的河道彎曲處,一座4300畝的城市園林——園博園拔地而起;在河道和區境西端,一處2萬畝的康湖生態森林公園悄然浮現。兩園之間,是16公里的沁河生態走廊,貫穿全區腹地。
2020年6月,我慕名前往游覽。
沿河而行,逆水迎風。波光粼粼,滿目翠青。兩岸大堤上,榴紅如火,麥杏金黃,桑椹槐花,各呈黑白。那一樹樹鮮嫩新綠和姹紫嫣紅,似乎嬰兒的臉,宛如新娘的羞。還有一株株奇形怪狀的老棗樹,枝葉茂盛、返老還童。尤其是渾身結滿的米粒大小的金黃棗花,若一只只嫩手,似一張張嘴巴,在風中舞蹈著、歌唱著,嗡嗡嗡、咝咝咝、嚶嚶嚶。那是鄉村的耳語,那是大地的呢喃,那是時光的笑靨。
小河彎彎,造就了一處處濕地。蘆葦青青,荷葉田田,野鴨姍姍,蜻蜓翩翩。忽然一陣風吹草動,白鷺們紛紛驚飛,棲落樹梢,與枝杈上密密麻麻的鳥巢形成鮮明對比。黑黑白白、靜靜動動,宛若一曲凝滯的輕音樂,恰似一幅流動的水墨畫。
再西行,更是驚艷。一灘石叢之間,十數孔泉眼,汩汩而出,噴珠濺玉,粲然綻放,仿佛一朵朵碩大的蓮花。清泉似珠玉,珠玉涌若蓮,蓮開造化心,蓮香天地間。晶晶亮亮,融匯于河,無語東流,一路清澈。澈亮如鏡的水面上,風花弄影,魚蝦共舞。云卷云舒、日沉月浮。
在工業區內,我參觀了幾家企業,全是現代化綠色工廠。微風襲來,纖塵不應。陽光的暖香、綠草的清醇,若似楊花柳絮,悠悠飄晃。
正值初夏時節,藍天白云之下,青嶺綠樹之間,一條條小路猶如一根根青藤瓜蔓,聯結著一座座扁扁圓圓的瓜胎般的村莊。這些精致富麗的小村啊,好似一個個文靜姑娘或俊朗小哥,明眸皓齒,氣色紅潤,滿面笑容,信心十足。
哦,這是最淳樸的鄉村,這是最立體的鄉愁!
前幾天,我再次來到岳家。晚餐后,室外散步。朦朦朧朧的月光下,婆婆娑娑的樹蔭中,身著短衣、手執蒲扇的村民們正在圍坐乘涼。燈影幢幢,笑語融融。偶有一對青澀戀人走過,便會引起蒲扇們一陣陣“窸窸窣窣”的閑言碎語。
我默默佇立,看著滿天繁星下的燈火人家,心底一派澄明,油然涌上一句真摯的祝福:復興,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