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貴州省黔東南州凱里市,一場圍繞融資租賃項目的司法調查,在政商界掀起軒然大波,眾多商人與官員關聯其中,陷入了命運的漩渦,至今仍未平息。
時間回溯到2015年前后,彼時的凱里市政府財政緊張。諸多政府項目因缺乏資金支持而延緩,融資成為政府工作重中之重。當時凱里市尚無城投公司,每個行政機關都有融資任務。
在這樣的背景下,凱里市政府為了公立醫療機構的采購項目,啟動了融資租賃項目。凱里市衛生與計劃生育局(今凱里市衛健委前身,簡稱衛計局)承擔了大部分任務。
白忠誠是一位在凱里從事醫療器械銷售的商人,在當地經營多年。他有融資和產品銷售渠道,之前也與政府合作過。即便如此,在面對凱里市的這次融資租賃項目時,他依然困難重重。政府這次融資要求所有融資無手續費和保證金,且平面利率不能超過5.5%。為推動項目的進展,白忠誠找到昂達融資租賃(深圳)有限公司(簡稱昂達公司)進行融資,并為了達到政府此次苛刻的融資要求,不惜自己貼息890萬元。
然而,凱里市衛計局收到融資款項之后,遲遲未能履行協議采購白忠誠的設備,導致其承擔著巨大的資金壓力。后經當地政府領導推薦下,白忠誠認識了在當地頗有實力的企業家王東君。在王東君的多次運作下,上述采購項目最終得以啟動。
這看似是一次優勢互補的商業合作。但令王東君想不到的是,一場司法調查令他從原本政商漩渦中的“居間人”,淪為身陷囹圄的嫌犯,面臨著“利用影響力受賄罪”的刑事指控。
隨著案件的不斷推進,政商關系的隱秘角落被逐一揭開,權力與資本之間的灰色地帶在世人面前若隱若現,商業合作與謀取不正當利益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
掮客前傳:招商引資與政商淵源
在黔東南州招商引資的浪潮中,王東君在凱里的經歷跌宕起伏。
2012年,時任凱里市的主要領導帶隊前往廣東招商引資。他們多次邀請王東君到凱里投資。王東君在佛山從事鋁產品生產,與凱里一家國有企業一直有業務往來。此前,該國有企業向凱里市領導匯報過王東君投資凱里的意向。
已經停產的全世通公司
彼時,凱里市的電解鋁項目正在建設第一期。王東君想若能在凱里建廠,將大大削減運輸和倉儲成本。于是,他投資2億元在凱里成立貴州全世通精密機械科技公司(簡稱:全世通公司)。之后,全世通公司在政府規劃的工業園區建好廠房、安裝好設備。貴州省、黔東南州、凱里市三級領導先后來訪,對全世通公司高度肯定。王東君也與當地主要負責人熟絡起來,成為當地明星企業家。
王東君生活照然而,命運的轉折悄然而至。2016年,因資方資金鏈斷裂,凱里市的電解鋁項目二期工程夭折。全世通公司只能進行產業調整。2016年至2017年間,凱里市政府要整體搬遷工業園區,全世通公司配合政策停產,計劃整體搬遷至新的醫藥工業園區。園區管委會要求在2018年12月之前全部搬遷完畢,全世通停產拆解了設備等待搬遷。
然而,據知情人稱,政府投資不到位,新工業園區只建了一半。雪上加霜的是,2020年后,王東君公司本就脆弱的供應鏈與市場需求再度受挫。全世通公司從曾經的明星項目,淪為亟待扶持的困頓企業。
2021年,隨著國家東西部協作政策的調整,佛山市與黔東南州建立結對協作關系,全世通公司被納入協作項目之一,廣東省對黔東南州的16億元投資本應成為王東君東山再起的契機。
不料,司法風暴突然降臨。
融資租賃項目:政府涉嫌合同違約
時間追溯回2015年。黔東南州向下屬各縣市下達了數億元的融資任務,旨在緩解財政壓力、推動基礎設施建設與公共服務升級。凱里市為確保工資發放、政府正常運轉及重點項目順利推進,市政府也給分管領導分配了融資任務。知情人稱,當時,融資政策收緊,允許融資的項目僅局限于時任副市長李玉泓分管的衛生、教育等領域。
彼時的凱里市衛計局預估有1.3億元的醫療設備采購,需配資1.3億元。凱里市政府要求按1:1融資模式給項目配資,政府統籌調配資金;還要求所有融資無手續費和保證金,且平面利率不能超過5.5%。在融資租賃領域,平面利率是一個常用的術語,通常指在某一特定時間點或時間段內,利息額與本金之間的比率,是一個相對固定的數值,反映了在該時點或時段內利息的支付水平。
由于融資要求較為苛刻,幾乎沒有公司愿意參與。然而,凱里市的融資租賃項目卻吸引了凱里本地商人白忠誠的注意,成為他眼中的商業機遇。
在多次與銀行、信托公司融資碰壁后,白忠誠與昂達公司達成融資意向,融資金額為1.5億元,平面利率為6.5%。為滿足政府的融資要求,白忠誠私下支付給昂達公司5年共890萬元貼息。記者查閱天眼查發現,白忠誠是昂達公司的董事。該1.5億元資金和白忠誠的關系很是微妙。
2015年12月9日,凱里市政府召開“研究通過融資租賃方式建設醫療衛生基礎設施和醫療設備專題會議”。會上,市政府同意衛計局通過租賃公司向昂達公司融資建設醫療基礎設施,融資金額為1.3億元,款項由市政府統一調度使用。同時,還同意衛計局通過租賃方式向貴州旺佳達科技有限公司(簡稱旺佳達公司)購買醫療設備,旺佳達公司是白忠誠經營的醫療器械公司。此項目購買金額控制在8000萬元以內,這意味著還有5000萬元可能流向政府其他用途。
2015年12月中旬,凱里市衛計局與昂達公司簽署了融資合同。昂達公司按照協議要求將1.3億元款項轉入衛計局財政賬戶。按照計劃,融資款項到位后,設備采購應同步啟動。但時任衛計局局長稱,“考慮到凱里市財政負擔比較大,近期沒有啟動采購項目的打算”。
記者查閱相關政府的會議紀要文件發現,由于財政緊張,衛計局后期還發生了挪用專項資金的事情。一份“關于研究爐山鎮甘壩村文化活動室征地補償資金等事宜的會議紀要”(2017年9月11日凱里市衛計局會議紀要第26期)顯示,衛計局原則同意將劃撥到鄉鎮的905萬元“五室一館”專項建設經費借給凱里市建設工程總公司500萬元,用于發放農民工工資。
“居間”之路:隱秘的鏈條
雖然政府違約暫停采購協議,但白忠誠依舊需要承受貼息支出。面對資金壓力,他開始四處融通關系、想辦法推進采購。經當地一位市領導推薦,白忠誠找到王東君商談合作。
2014年年末,白忠誠與王東君在凱里市五月花酒店附近的咖啡館初次見面。白忠誠告訴王東君,他有一個醫療項目,醫院、衛計局、融資機構都已搞定,但采購推進困難。“如果能通過你推進項目,我就給你10%的傭金”。
雙方決定合作,根據簽訂的協議,約定王東君負責對接政府領導和業主的信息溝通,白忠誠負責融資方案和對接設備使用單位,白忠誠給予王東君每個項目總合同5%~10%的居間分成。
簽約后,王東君動用其在政界的關系,輾轉聯系上當時分管衛生領域的副市長李玉泓。
據王東君家人稱,2014年,李玉泓擔任凱里市財政局局長時,王東君曾與她有過工作接觸,但關系不算密切。經過這次之后,他們經常一起聚餐。
2016年3月24日的市政府常務會議上,李玉泓看到了衛計局呈報的“關于實施凱里市公立醫療機構設備直租項目”議題。會議同意實施該項目,確定直租預算控制在8000萬元以內,并指定凱里市國資公司作為項目業主實施招標采購。
之后,白忠誠向李玉泓推薦中金招標有限公司代理此次招標。不久,衛計局啟用中金公司代理招標,并與市國資公司共同簽訂招標委托代理協議。2016年6月22日,旺佳達公司成功中標,中標價格7886.6萬元。此項目獲利3000萬元。后來,王東君分得500萬元。
2017年,凱里市衛生局采用融資租賃方式采購醫療設備,項目名為“凱里市公立醫療機構基礎設施建設項目”。項目分為兩個標的進行掛網招標,分別是凱里市公立醫療機構基礎設施建設項目和凱里市公立醫療機構基礎設施建設項目國產醫療設備采購項目。白忠誠再次通過融資租賃模式為衛計局引入1.6億元資金用于采購醫療設備,王東君繼續在項目推進中發揮“居間”作用,協調各方關系。
2017年4月3日,為獲取上述項目,白忠誠到全世通公司王東君的辦公室簽訂了合作協議。協議內容較為籠統,主要約定給予王東君800萬元的居間費。白忠誠繼續使用中金公司,并聯系了另一家代理公司永明項目管理有限公司(簡稱永明公司),兩家公司各代理一個標的。
2017年5月初,白忠誠向李玉泓推薦了上述兩家招標代理公司,7月6日,中金公司與凱里市衛計局簽訂《國際招標委托代理協議書》,代理“凱里市公立醫療機構基礎設施建設項目的招標”。9月12日,永明公司與市衛計局簽訂《貴州省政府采購委托代理協議》,代理“凱里市公立醫療機構基礎設施建設項目國產醫療設備采購項目的招標”。
2017年8月8日,白忠誠經營的另一家公司貴州康必達醫療投資管理有限公司(簡稱康必達公司)中標“凱里市公立醫療機構基礎設施建設項目”,中標價格1.3056億元。8月23日,康必達公司與衛計局簽訂《凱里市公立醫療機構基礎設施建設項目采購供貨合同》。10月19日,康必達公司又中標“國產醫療采購項目”,中標價格1860萬元。10月26日,康必達公司與衛計局簽訂《凱里市公立醫療機構基礎設施建設項目國產醫療設備采購項目供貨合同》。白忠誠分多次給予王東君共800余萬元。
王東君后來對家人稱,他只負責找領導推進項目。項目落實后,招標投標的事,他沒參與,也不知情。而記者發現,盡管履行了上述招投標程序,但是2015年和2017年兩次采購,衛計局文件均顯示(凱衛計呈〔2015〕225號、凱衛計呈〔2017〕129號),融資到位后,“統一向資方指定有醫療設備銷售資質機構購買”。而2015年衛計局和昂達融資的協議中,明確注明“該項目設備提供方為貴州旺佳達科技有限公司”。這意味著,早在王東君介入之前,政府就已經確定向旺佳達公司采購。
這場看似正常的商業合作,在8年后卻掀起了軒然大波。
困局:指居與索款
2023年9月,白忠誠因涉嫌行賄罪被黔東南州鎮遠縣監察委留置。
接受調查期間,白忠誠主動交代了與王東君合作共支付1300萬元分紅的事情。鎮遠縣監察委隨即將相關線索移交至凱里市監察委。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在白忠誠上繳6000萬元后,他被取保候審,之后也并未被提起公訴。據知情人士透露,白忠誠取保后一直在外籌資,設法上繳違法所得2億元。截至目前,他已上繳1.1億元。
與此同時,王東君的境遇同樣波折起伏。
2023年12月29日,凱里市公安局以“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為由,對王東君指定居所監視居住,后又將罪名變更為“利用影響力受賄罪”。監察委工作人員曾多次向王東君及其家屬表示,其行為屬于違紀不違法。
關于王東君的指定居所監視居住通知書王東君的家屬向記者反映,在案件初期,監察委一張姓工作人員曾多次表示只要上繳1300萬元違法所得即可回家。2024年6月,家屬依照要求,湊錢陸續上繳1300萬元后,王東君被要求寫悔過書。然而,即便他寫了悔過書,仍未被釋放,而是直接被送入看守所。
監察委工作人員對家屬稱,他們本想放人,但上級領導不同意。而家屬上繳的1300萬元,竟意外地成為“利用影響力受賄罪”的證據。
2024年10月10日,王東君被凱里市檢察院提起公訴。同年11月20日的庭審中,公訴方指出,在衛計局融資到位后,并無啟動該項目的明確計劃,而王東君通過李玉泓協調啟動項目,為白忠誠謀取不正當利益。公訴方質疑,王東君在項目中既無實際投資,僅找了幾個人,卻輕松到巨額費用。
王東君當庭辯解稱,白忠誠為凱里市政府拉來了融資項目,政府承諾給予白忠誠相應項目,他只是按照正常流程推進項目進度。公訴方則質問,王東君并非相關國家機關公職人員,也未接受相關部門的正式委托,其行為實在令人費解。
事件中的時任凱里市政府副市長的李玉泓,早在2019年10月,就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
王東君案的核心爭議在于其行為是否構成“利用影響力受賄罪”。根據我國法律,該罪名成立要求行為人利用與國家工作人員的密切關系,為請托人謀取不正當利益。
王東君的命運懸而未決。
對于廣大民營企業來說,如何在復雜的商業與政策環境中穩健前行,亦是一個亟待思考的命題。